却说行者看“天字第二号”一面镂青古镜之中，只见紫柏大树下立一石碑，刊着“古人世界原系头风世界隔壁”十二个篆字 [头风世界：明方谷《医林绳墨·头痛》：“浅而近者，名曰头痛；深而远者，名曰头风。头痛卒然而至，易于解散也；头风作止不常，愈后触感复发也。”小说中由“古人世界原系头风世界隔壁”一语，可见孙行者神智紊乱，入幻已深。] 。行者道：“既是古人世界，秦始皇也在里头 （也只为秦始皇弄得心猿颠倒。）。前日新唐扫地宫人说他有个驱山铎 ［遥接。］，等我一把扭住了他，抢这铎来，把西天路上千山万壑 （ hè ） 扫尽赶去，妖精也无处藏身，强盗也无处着落了。”登时变作一个铜里蛀虫，望镜面上爬定，着实蛀了一口，蛀穿镜子 （不好了，大圣又入镜中了。）。忽然跌在一所高台，听得下面有些人声。他又不敢现出原身，仍旧一个蛀虫，隐在绿花窗缝里窥探。

原来古人世界中有一美人，叫做“绿珠女子”，镇日请宾宴客，对酒吟诗。当时费了千心万想，造成百尺楼台，取名“握香台”。

当当这一日，有个西施夫人、丝丝小姐，同来贺新台 （打头便撞着一班女伴。）。绿珠大喜，即整酒筵，摆在握香台上，以叙姐妹之情。正当中坐着丝丝小姐，右边坐着绿珠女，左边坐着西施夫人。一班扇香髻子的丫头，进酒的进酒，攀花的攀花，捧色 （ shǎi ） 盆的捧色盆 [色盆：盛骰子的盆子，因骰子俗称色子，故曰色盆。] ，拥做一堆。行者在缝里便生巧诈，即时变作丫头模样 ［大圣如何变作丫头？大错，大错！］，混在中间。怎生打扮？

洛神髻， （ jī ） 祝姬眉 （苏诗：“祝小姬，眉不扫。”）；楚王腰 [楚王腰：指细腰。] ，汉帝衣。上有秋风坠，下有莲花杯。

只见那些丫头嘻嘻的都笑将起来，道：“我这握香台，真是个握香台，这样标致女子，不住在屋里，也趱 （ zǎn ） 来 [趱：赶（路），快走。] ！”又有一个丫头对行者道：“姐姐，你见绿娘也未？”行者道：“大姐姐，我是新来人，领我去见见便好。”

那丫头便笑嘻嘻的领见了绿娘。绿娘大惊，簌 （ sù ） 簌吊下泪来 [簌簌：眼泪纷纷落下的样子。] ，便对行者道：“虞美人，许多时不相见 ［奇文。］，玉颜愁动，却是为何？”行者暗想：“奇怪！老孙自从石匣生来 ［为十三回算命埋根。］，到如今不曾受男女轮回 [轮回：佛教认为人行善行恶，来生都有报应，在天、人、恶神、地狱、饿鬼、畜牲等六道中生死相续，像车轮运转一样循环不息。] ［眼前即是男女轮回，怎说不曾？］，不曾入烟花队里，我几时认得甚么绿娘？我几时做过泥美人、铜美人、铁美人、草美人来？既然他这等说，也不要管我是虞美人，不是虞美人，耍子一回倒有趣，正叫做将错就错。只是一件：既是虞美人了，还有虞美人配头 [配头：配偶。] ［变丫头已错，冒认虞美人又错，又想出虞美人配头，更大错。愈想愈妄，愈使乖，愈入魔。危哉，大圣！］。倘或一时问及，驴头不对马嘴，就要弄出本色来了 [本色：本来面貌。] 。等我探他一探，寻出一个配头，才好上席。”

绿娘又叫：“美人，快快登席，杯中虽淡，却好消闷。”行者当时便做个“风雨凄凉面”，对绿娘道：“姐姐，人言道：‘酒落欢肠。’我与丈夫不能相见 ［想丈夫也，想师父也，是一是二，请问诸禅和子 [禅和子：参禅的人。] 。］，雨丝风片，刺断人肠久矣，怎能够下咽？”绿娘失色道：“美人说那里话来！你的丈夫就是楚伯 （ bà ） 王项羽，如今现同一处，为何不能相见 ［暗射唐僧师徒们在一处，如何不能相见？］？”行者得了“楚伯王项羽”五字，便随口答应道：“姐姐，你又不知，如今的楚王不比前日楚王了！有一宫中女娃，叫做楚骚 ［暗射末回唐僧收悟青。］，千般百样，惹动丈夫，离间我们夫妇。或时步月，我不看池中水藻，他便倚着阑干，徘徊如想，丈夫又道他看得媚。或时看花，我不叫办酒，他便房中捧出一个冰纹壶，一壶紫花玉露进上，口称‘千岁恩爷’，临去只把眼儿乱转，丈夫也做个花眼送他 ［一个孙大圣才变虞美人，便满口妖气。信乎，本来易失！］。我是一片深情，指望鸳鸯无底，见他两个把我做阁板上货 [阁板上货：不受欢迎的东西，即冷货。] ，我那得不生悲怨？那时丈夫又道我不睬他 [睬：崇祯本、空青室本均作“采”。] ，又道难为了楚骚，见在床头取下剑囊，横在背上，也不叫跟随人，直头自去，不知往那里走了。是二十日前去的 ［暗跟三月初五来。］，半月有余，尚无音耗。”说罢大哭。绿娘见了，泪湿罗衫半袖。西施、丝丝一齐愁叹，便是把酒壶的侍女，也有一肚皮眼泪，嘈哜 （ jiē ） 哜 [嘈哜哜：形容声音杂乱。] ，痛上心来 ［为下心痛张本。］。

正是：

愁人莫向愁人说，说与愁人转转愁。

四人方坐定，西施便道：“今夜美人不快，我三人宛转解他，不要助悲。”登时取六只色子，拿在手中，高叫：“筵中姊妹听令：第一掷无幺，各要歌古诗一句；第二掷无二，要各人自家招出云情雨意；第三掷无三，本席自罚一大觥，飞送一客。”西施望空掷下，高叫：“第一掷无幺！”绿珠转出娇音，歌诗一句 ［一首送冤文，惹出许多枝节。古来佳人才子，月下伤心，花前洒涕，堕入愁城，都为艳词绮语所感。文字禅之累，深哉！］：

夫君不来凉夜长！

丝丝大赞，笑道：“此句双关得妙！”他也歌诗一句：

玉人环珮正秋风。

行者当时暗想：“这回儿要轮到老孙哩！我别的文字却也记得几句，说起‘诗’字，有些头痛。又不知虞美人会诗的不会诗的。若是不会诗的，是还好；若是会的，却又是有头无尾了。”绿娘只叫：“美人歌句！”行者便似谦似推、似假似真的应道：“我不会做诗。”西施笑道：“美人诗选已遍中原，便是三尺孩童，也知虞美人是能词善赋之才。今日这等推托！”行者无奈，只得仰面搜索，呆思半日，向席上道：“不用古人成句好么？”绿娘道：“此事要问令官。”行者又问西施，西施道：“这又何妨！美人做出来，便是古人成句了 ［古人世界中无今人句子。］。”众人侧耳而听，行者歌诗一句：

忏悔心随云雨飞。

绿娘问丝丝道：“美人此句如何？”丝丝道：“美人的诗，那个敢说他不好？只是此句带一分和尚气。”西施笑道：“美人原做了半月雌和尚 ［都不道和尚做了半日美人。今日小和尚惯作美人，不知是雄是雌，佛告诸菩萨摩诃萨，如是如是。］。”行者道：“不要嘲人，请令官过盆。”

西施慌忙送过色盆于绿娘。绿娘举手掷下，高叫：“第二掷无二！”西施便道：“你们好招，我却难招。”绿娘问：“姐姐，你有什么难招？”西施道：“啐！故意羞人，难道不晓得我是两个丈夫的 ［“两个丈夫”与第九回“第三个师父”相应。］！”绿娘道：“面前通是异姓骨肉 ［与第十五回义兄义弟、不相识父子、不同床原配，遥相映合。］，有何妨碍？妹子有一道理，请姐姐招一句吴王 [吴王：指夫差。] ，招一句范郎 [范郎：指范蠡。] 。”西施听得，应口便招：

范郎，柳溪青岁；

吴王，玉阙红颜。

范郎，昆仑日誓；

吴王，梧桐夜眠。

范郎，五湖怨月；

吴王，一醉愁天。

绿珠听罢，鼓盏自招：

妾珠一斗，妾泪万石 （ dàn ） [石：十斗为一石。] 。

今夕握香，他年传雪 （石家有传雪台。）。

绿珠一字一叹。西施高叫：“大罚！我要招出快活来，却招出不快活来。”绿娘谢罪，领了罚酒。

那时丝丝便让行者，行者又让丝丝，推来推去，半日不招。绿娘道：“我又有一法：丝丝姐说一句，美人说一句罢！”西施道：“使不得。楚伯王雄风赳赳，沈玉郎软缓温存，那里配得来？”丝丝笑道：“不妨，他是他，我是我，待我先招。”丝丝道：

泣月南楼。

行者一时不检点，顺口招道 ［许多做作，妄之甚。一时不检点，说出本相，复之机。］：

拜佛西天。

绿娘指着行者道：“美人，想是你意思昏乱了！为何要拜佛西天起来？”行者道：“文字艰深，便费诠 （ quán ） 解 [诠解：解释。] 。天者，夫也；西者，西楚也；拜者，归也；佛者，心也。盖言归心于西楚丈夫 ［解妙。具此慧根，宜其自出于险。］。他虽厌我，我只想他。”绿娘赞叹不已。

行者恐怕席上久了，有误路程，便佯 （ yánɡ ） 醉欲呕 [佯：假装。] 。西施道：“第三掷不消掷，去看月吧！”当时筵席便撤。四人步下楼来，随意踏些野花，弄些水草。

行者一心要寻秦始皇，便使个脱身之计，只叫：“心痛难忍，难忍！放我归去罢！”绿娘道：“心痛是我们常事，不必忧疑，等我叫人请岐 （ qí ） 公公来 [岐公公：指医生。因岐伯是历史上医术高明者，故有此称。] ，替美人看脉。”行者道：“不好，不好！近日医家最不可近，专要弄死活人，弄大小病；调理时节，又要速奏功效，不顾人性命 ［世上医家惯送人到古人世界，若古人世界中医家，直送人到未来世界矣。此等妙手，须一概派往矇瞳 （ ménɡtónɡ ） 世界 ，永不出伏道，庶令天上天下稍延寿算。］，脾气未健，便服参术 （ zhú ） [参术：人参、白术。] ，终身受他的累了。还是归去！”绿娘又道：“美人归家，不见楚王，又要抱闷；见了楚骚，又要恨 ［逗下。］。心病专忌闷、恨。”姊妹们同来留住行者，行者坚执不肯住下。绿娘见他病急，又留他不住，只得叫四个贴身侍儿，送虞美人到府。行者做个“捧心睡眼面” ［与“风雨凄凉面”作关键。］，别了姊妹。

四个侍儿扶着行者，径下了百尺握香台，往一条大路而走。行者道：“你四人回去罢了，千万替我谢声，并致意夫人、小姐，明日相会。”女使道：“方才出门时节，绿娘分付一定送到楚王府。”行者道：“你果然不肯回么？看棒！”一条金箍棒，早已拔在手中，用力一拨，四个侍儿，打为红粉。

行者即时现出原身 ［金箍棒自第一回纳在耳中，至此始再用。不用金箍棒，如何现得出本身？］，抬头看看，原来正是女娲门前。行者大喜，道：“我家的天 ［大圣差了，此非我家的天。忽然遥撞，妙。］，被小月王差一班踏空使者，碎碎凿开，昨日反拖罪名在我身上。虽是老君可恶，玉帝不明，老孙也有一件不是，原不该五百年前做出话柄 ［萦带前书。］。如今且不要自去投到；闻得女娲久惯补天，我今日竟央女娲替我补好，方才哭上灵霄，洗个明白。这机会甚妙。”走近门边，细细观看，只见两扇黑漆门紧闭，门上贴一纸头，写着：

二十日到轩辕家闲话 ［跟初五日来。］，十日乃归。有慢尊客，先此布罪。

行者看罢，回头就走。耳朵中只听得鸡声三唱，天已将明。走了数百万里，秦始皇只是不见 ［斗入正脉。］。

（嘲笑处一一如画，隽 （ jùn ） 不伤肥 [隽：美味的肉。] ，恰似梅花清瘦。）

［两个丈夫便怕羞难招，西施毕竟是古人世界中人。］

矇瞳：昏愦，糊涂。空青室刻本作“矇[生僻字 目董] 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