项羽便问：“美人何事？”行者道：“我日间被那猴头惊损心血，求大王先进合欢绮 （ qǐ ） 帐，妾身暂在榻上，闲坐一回，还要吃些清茶 ［又逗吃茶。］，等心中烦闷好了才上床。”项羽便抱住行者 ［此抱可为罗刹女雪耻，一笑。看他处处与前书两相照。］，道：“我岂有丢美人而独睡之理？一更不上床，情愿一更不睡；一夜不上床，情愿一夜不睡。”当时项羽又对行者道：

“美人，我今晚多吃了几杯酒，五脏里头结成一个磈[生僻字：石垒] （ kuǐ ） （ lěi ） [磈石垒：比喻心中郁积的不平之气。] 世界 ［古人世界中又忽然化出一个磈 [生僻字：石垒] 世界，奇妙。呜呼！又乌知三千大千世界又孰非磈 [生僻字：石垒] 耶？］。等我讲平话，一当相伴，二当出气。”行者娇娇儿应道：“愿大王平怒，慢慢说来。”项王便慷慨悲愤，自陈其概。一只手儿扯着佩刀，把左脚儿斜立，便道：“美人，美人，我罢了！项羽也是个男子 ［自数英雄，博枕边人快活，口吻宛然。］，行年二十，不学书，不学剑，看见秦皇帝矇瞳 （伏矇瞳世界。），便领着八千子弟，带着七十二范增 [七十二范增：《项羽本纪》言“居巢人范增，年七十”，而非“七十二”。] ，一心要做秦皇帝的替身。那时节，有个羽衣方士，他晓得些天数。我几番叫个人儿去问他，他说秦命未绝。美人 ［百忙中叫一声美人，妙。此亦是文家唤醒法。不然，滔滔说去，成一篇呆板文字矣。］，你道秦命果然绝也不绝？

“后边我的威势盛了，志气猛了，造化小儿也做不得主了。秦不该绝，绝了；楚不该兴，兴了。俺一朝把血腥腥宋义的头颅儿挂起，众将官魂儿飞了，舌儿长了，两脚儿震了 ［几个“了”字，着纸欲飞。］，那时我做项羽的好耍子也！

“章邯 （ hán ） 来战，俺便去战。这时节，秦兵的势还盛，马前跳出一员将士，吾便喝道：‘你叫什么名字？’那一员将士，见了我这黑漫漫的脸子，听得我廓落落的声音 ［名士口气。］，扑的一响，在银花马上，翻在银花马下。那一员将，吾倒不杀他。

“歇歇儿，又有一个大将，闪闪儿的红旗上，分明写着‘大秦将军章’。吾想秦到这个田地也不‘大’了，忽然失声，在战场上呵呵的笑。不想那员将军见俺的笑脸儿，他便骨头儿粉碎了，一把枪儿横着，半个身儿斜着，把一面令旗儿乱招着，青金锣儿敲着，只见一个金色将军，看定自家的营中趱着 ［又连下几个“着”字，说得兴会。］。那时俺在秦营边，发起火性，便骂章邯：‘秦国的小将！你自家不敢出头，倒教三四寸乳孩儿，拿着些柴头木片，到俺这里来祭刀头！俺的宝刀头说与我，不要那些小厮们的血吃，要章邯血吃 ［好形容。］！我便听了宝刀头的说话，放了那厮。’

“美人 ［又叫一声美人。］，你道章邯怎么样？天色已暮了 ［夹一句写景。］，章邯那厮，径领着一万的精兵，也不开口，也不打话，提着一把开山玉柄斧，望俺的头上便劈。俺一身火热，宝刀口儿也喇 （ lā ） 喇的响了。左右有个人叫做高三楚，他平日有些志气 ［名士口气。］。他说：‘章邯不可杀他，还好降他。我帐中少个烧火军士，便把这个职分赏了章邯罢。’俺那时又听了高三楚的说话，轻轻把刀稍儿一拨，斩了他坐下花蛟马，放他走了。那时节，章邯好怕也！”

行者低声缓气道：“大王，且吃口茶儿 ［妙，又逗吃茶。］，慢慢又讲。”项羽方才歇得口，只听得樵楼上鼕 （ dōnɡ ） 鼕响，已是二更了 ［好顿折，若一直说下去，便不成文字。］。项羽道：“美人，你要睡未？”行者道：“心中还是这等烦闷。”项羽道：“既是美人不睡，等俺再讲。

“次日平明 ［紧接“天色已暮”句来。］，俺还在那虎头帐里，呼呼的睡着，只听得南边百万人叫：‘万岁！万岁！’北边百万人也叫：‘万岁！万岁！’西边百万人也叫‘万岁’，东边百万人也叫‘万岁’ ［一个只要打听秦始皇，一个偏是兴高采烈，叨叨诉说，天下往往有此不着肝肺之事。］。俺便翻个身儿，叫一个贴身的军士，问他：‘想是秦皇帝亲身领了兵来与俺家对敌 ［反折，妙。］？他也是个天子，今日换件新甲 （换新甲见秦皇帝，不换新甲见诸侯，妙！有低徊。）［换新甲，妙。］。’

“美人 ［又叫一声美人。］，你便道那军士怎么样讲？那军士跪在俺帐边，嗒 （ dā ） 嗒的说：‘大王差了，如今还要讲起“秦”字？八面诸侯现在大王玉帐门前，口称万岁。’俺见他这等说，就急急儿梳了头，戴盔；洗了足，穿靴 ［琐碎得妙。］。也不去换新甲 ［不换新甲，妙。］，登时传令，叫天下诸侯都进辕门讲话 [辕门：军营之门。] 。巳时传的号令，午时牌儿换了，未时牌儿又换了，只见辕门外的诸侯再不进来 （突发一段奇想。）［又反折，妙。］。俺倒有些疑惑，便叫军士去问那诸侯：‘既要见俺，却不火速进见，倒要俺来见你？’

“我的说话还有一句儿不完，忽然辕门大开，只见天下的诸侯王个个短了一段 （奇，奇。）。俺大惊失色 ［看他笔笔作顿折，全不肯下一直笔。］，暗想：‘一伙英雄，为何只剩得半截的身子？’细细儿看一看，原来他把两膝当了他的脚板，一步一步捱 （ ái ） 上阶来。右帐前拜倒几个衮冕 （ ɡǔnmiǎn ） 珠服人儿 [衮冕：即衮衣和冕冠，是古代皇帝及上公的礼服和礼冠。] ，左帐前拜倒几个衮冕珠服人儿。我那时正要喝他，为何半日叫不进来，左右禀：‘大王，那阶下的诸侯接了大王号令，便在帐前商议。又不敢直了身子走进辕门，又不敢打拱，又不敢混杂。众人思量，伏在地上，又走不动。商商量量，愁愁苦苦，忧忧闷闷，慌慌张张，定得一个膝行法儿，才敢进见。’ （从左右口中写出拜辕门光景，项羽真会夸口。）

“俺见他这等说话，也有三分的怜悯，便叫天下诸侯抬起头来。你道那一个的头儿敢动一动？那一个脚儿敢摇一摇？只听得地底上洞洞儿一样声音，又不是钟声，又不是鼓声，又不是金笳 （ jiā ） 声。定了性儿听听，原来是诸侯口称万岁，不敢抬头。想当年，项羽好耍子也！”

行者又做一个“花落空阶声”，叫：“大王辛苦了，吃些菉 （ lǜ ） 豆粥儿 ［妙。］，消停再讲。” （老项一段拔山盖世之气，假美人一种婉转悲凉之态，天地间不可少此两样。）项羽方才住口。听得樵楼上鼕鼕鼕三声鼓响，行者道：“三更了。” ［又作顿折，盖在行者耳中听之，更不耐烦也。写项羽十分刚猛，纯是一个“气”字；写假美人十分软媚，纯是一个“情”字，气为情缚，便辗转不得脱，然此非项羽之气、假美人之情，乃行者之气、行者之情耳。自缠自缚，皆由一念之误。］

项羽道：“美人心病未消，待俺再讲：此后沛公有些不谨，害俺受了小小儿的气闷。俺也不睬他，竟入关中。只见一个人儿在十里之外，明明戴一顶日月星辰珠玉冠，穿一件山龙水藻黼黻 （ fǔfú ） 文章衮 [黼黻：泛指礼服上所绣的华美花纹。] ，驾一座蟠龙缉凤画绿雕青神宝车，跟着几千个银艾金章悬黄佩紫的左右 [银艾：银印和绿绶。] （细，妙。）［偏看得仔细。］，摆一个长蛇势子，远远的拥来 （子婴降汉祖，原不是老项，然自老项夸口，不妨假借，况在妻子之前乎？）。他在松林夹缝里，忽然见了俺。那时节，前面这一个人，慌忙除了日月星辰珠玉冠，戴着一顶庶人麻布帽；脱了山龙水藻黼黼文章衮，换了一件青又白、白又青的凄凉服；下了蟠龙缉凤画绿雕青神宝车 ［句句重复，妙。］，把两手儿做一个背上拱。那一班银艾金章悬黄佩紫的，都换了草绦 （ tāo ） 木带，涂了个朱红面，倒身俯伏，恨不得钻入地里头几千万尺！他们打扮得停停当当。俺的乌骓 （ zhuī ） 儿去得快 ［带乌骓，妙。］，一跨到了面前。只听得道旁叫：‘万岁爷！万岁爷！’俺把眼稍儿斜一斜。

他又道：‘万岁爷爷，我是秦王子婴，投降万岁爷的便是。’俺当年的气性不好 ［自埋怨，妙。是对枕边人口角。］，一时手健，一刀儿苏苏切去，把数千人，不论君臣，不管大小，都弄做个无头鬼。俺那时好耍子也！便叫：‘秦始皇的幽魂，你早知今日…… （不了，妙结。）［不再说下，妙。］’”

却说行者一心原为着秦始皇 ［归入正脉。］，忽然见项羽说这三个字，便故意放松一步道：“大王，不要讲了，我要眠。”项羽见虞美人说要眠，那敢不从，即便住口。听得樵楼上鼕鼕鼕鼕鼕打了五声更鼓 （写更鼓处，妙入神境。）［将要问秦始皇下落，却又作一顿折，总不肯使一直笔。跳过四更，妙。不然，又是拙笔。］，行者道：“大王，这一段话得久了，不觉跳过四更。”行者就眠倒榻上。项羽也横下身来，同枕而眠 ［此眠亦可为罗刹女雪耻，一笑。］。行者又对项羽道：“大王，吾只是睡不稳。”项羽道：“既是美人不睡，等我再讲平话 （《西游补》是平话矣。项羽平话正是平话中之平话。）”。行者道：“平话便讲，如今不要讲这些无颜话 ［自数英雄，讨好枕边人，谓之无颜话。骂尽。］！”项羽道：“怎么叫做无颜话？”行者道：“话他人叫做有颜话，话自己叫做无颜话。我且问你：‘秦始皇如今在那里 （要紧。）［急入。］？’”项羽道：“咳！秦始皇亦是个男子汉，只是一件：别人是乖男子，他是个呆男子。”行者道：“他并六国，筑长城，也是有智之人。”项羽道：“美人，人要辨个智愚、愚智，始皇的‘智’是个‘愚智’。

元造天尊见他矇瞳得紧 ［好品评。］，不可放在古人世界，登时派到矇瞳世界去 ［出矇瞳世界。］。”

那行者听得“矇瞳世界”四字，却又是个望空，慌忙问：“矇瞳世界相去有几里路程？”项羽道：“还隔一个未来世界哩 ［又出未来世界。］！”行者道：“既是矇瞳世界还隔一未来世界，那个晓得他在矇瞳世界？”项羽道：“美人，你却不知，原来鱼雾村中，有两扇玉门，里边有条伏路 [伏路：暗道，秘道。] ，通着未来世界；未来世界中，又有一条伏道，通矇瞳世界 ［鱼雾村有玉门，玉门中有伏路，通未来世界；未来世界有伏路，通矇瞳世界。读者思之。］。前年有一个人，名唤新在，别号新居士 ［又在项羽口中说出新居士。］。他也胆大，一日推开玉门，竟往矇瞳世界去，寻着父亲。归家来时，须发尽白。那新居士走了一遭，原不该走第二遭了。他却不肯安心，歇得三年，重出玉门，要去寻他外父 [外父：岳父。] ［寻父亲，寻外父，妙；正与行者寻师父作影子。新居士父亲、外父如何却在矇瞳世界，读者试猜。］。当时大禹玄帝 ［大禹玄帝，又应上文。］，重重大怒，不等他回来，叫人拿一张封皮，封了玉门关。新居士在矇瞳世界出来，见了玉门关儿紧闭，叫了一日，无人答应。东边不收，西边不管，这中人却是难做。喜得新居士是有性情的，住在未来世界，过了十多年，至今还不归家。” （新居士一段，文境极旷。）［古人世界中有新居士，却在矇瞳世界寻父亲、外父，回来不得，却住在未来世界，读者思之。］

行者便叫：“大王，玉门果是奇观，我明日要去看看。”项王道：“这个何难！此处到鱼雾村，不过数步。”

正说之间，听得鸡声三唱，八扇绿纱窗变成鱼肚白色 ［画所不到。］，渐渐日出东山，初昕 （ xīn ） 鼓舞 [初昕:黎明。] 。四个赠嫁在窗外走动 [赠嫁：陪嫁的婢女。] ，但有脚声 ［虞美人有赠嫁，妙。形容妙。］，无口声。行者便叫：“苹香，吾要起身。”一个赠嫁在窗外应道：“叫来。”

顷刻，苹香推进房门。项羽扶了行者，一同走起。登时就有一个赠嫁趋进，请娘娘到天歌舍梳洗。行者便要走动，又转一念道：“若是秃秃光光，失美人的风韵。”轻轻推开绿纱窗两扇，摘一瓣石榴花叶，手里弄来弄去，仍旧丢在花砌之上 ［普天下后世学虞美人风韵者，牢牢记着。石榴花又映上牡丹，照十五回五月中云云。］。

行者转身便走。不多时，走到天歌舍 ［一切铺排皆为“情”字烘染。］，只见一只水磨长书桌上，摆一个银漆盒儿，合着一盒月殿奇香粉；银盒右边，排着一个碧玻璃盏儿，放一盏桃浪胭脂絮；银盒左边，排着一个紫花盂，盂内放一根缠头带；又有一个细壶儿，放一壶画眉青黛。东边排大油梳一个，小油梳三个；西边排着青玉油梳一套，次青玉油梳五斜，小青玉油梳五斜；西南排大九纹犀油梳四枚，小赤石梳四枚；东北方排冰玉细瓶，瓶中一罐百香蜜水，又有一只百乳云纹爵，爵中注着六七分润指甲的酨 （ zài ） 浆 （即酒浆也。）；西北摆着方空玉印纹石盆，盆中放清水，水中放着几片奇石子，石子上横放一只竹节柄小棕刷；南方摆着玄软刷四柄，小玄软刷十柄，人发软刷六柄；人发软刷边，又排一个水油半面梳一斜，牙方梳二斜，又有金钳子一把，玉镶剪刀一把，洁面刀一把，清烈蔷薇露一盏，洗手菉米粉一钟，绿玉香油一盏，都摆在一面青铜古镜边 （镜中镜。）。行者见了镜子，慌忙照照 ［与第四回初入万镜楼照镜，两两相映。］，看比真美人何如，只见镜中自己形容更添颜色。当时便有侍女儿簇拥行者，做髻的做髻，更衣的更衣。

晓妆才罢，又见项羽跳入阁来 ［“跳”字妙，写讨好妻子人高兴。］，嚷道：“美人，玉门前去也！”行者大喜。项羽叫打轿 ［打轿，妙。写得高兴。］。行者道：“大王这样不知趣！一步两步的路，又都是松阴柏屋之下，俗嗒嗒打什么轿！”

项羽就叫不许打轿 ［不许打轿，妙。写得高兴。］。

两人携手出阁。不多时，走到玉门关下。两扇门上也不见甚么封皮，用手推推，玉门半开。行者暗想：“此时不走，等待何时？”便把身子一闪，闪进玉门关。项羽慌慌张张，嗒嗒吃吃，扯住一把衣裳，又扯了一个空，扑的一跌。行者全然不顾，竟自走了。

却说行者撞入玉门，原来是一直滚下去的。滚下数里，耳朵里只听得楚王哭声，侍儿号叫；又滚下数里，才不听得，只是未来世界再不肯到。行者心焦，便嚷道：“哎哟，哎哟！老孙一向骗别人，今日反被项羽骗入无量井了 [无量井：无限深的井。] ［又作一折。］！”忽听得耳边叫：“大圣不用忧煎！此处一大半路，再走一小半，便是未来世界。”行者道：“大哥，你在那里说话？”那人道：“大圣，我在你隔壁。”行者道：“既然如此，开了门等我进来吃口茶水 ［伏十三回吃茶案。］。”那人道：“这里是无人世界，没得茶吃。”行者道：“既是无人，话无人的是那个？”那人道：“大圣多的聪明，今日又呆！我是离身数的 [离身数：离开本身计数。] ，却不曾连身数 [连身数：包括本身计数。] 。”

行者见门儿不开，赌个气苦，用力一滚，直落下未来世界 （不好了，又是一世界了。）［读者记清，是未来世界。］。刚刚立得地上，走得几步，对面撞见当年六贼 [六贼：见《西游记》第十四回《心猿归正 六贼无踪》，乃六个拦路山贼，名叫眼看喜、耳听怒、鼻嗅爱、舌尝思、意见欲、身本忧，都被孙悟空打死，暗喻佛教中去除欲念、六根清净的教义。] ［突兀。］。行者笑道：“啐！时运不济，白日里见鬼！”六贼便喝：“美妇人休走，等我来剥下衣裳，留下些宝物买路！”

（竟是一篇《项羽本纪》。）

［拔山举顶，正是大闹天宫人影子，却如何变作虞美人，读者试猜来。写项羽忽然剑拔弩张，忽然柔颜媚骨，都在老婆眼中，真堪一笑。］