行者在山凹暗想：“世间说标致，多比观音菩萨。老孙见观音菩萨虽不多，也有十念次了 [十念次：即十廿次，十到二十次左右。] ，这等看起来，还要做他徒弟哩 ［危哉！大圣几又入魔。］！且看师父见他怎么样。”

翠娘方才坐定，只见八戒、沙僧跟在后边 ［又添出八戒、沙僧，总写得迷离惝恍。］。唐僧怒道：“猪悟能昨夜在小畜宫中窥探 ［顺带六十四卦宫。小畜者，以老阳遇长女，内健而外入也 [“小畜者”三句：小畜卦内卦为乾，为老阳，德性为健；外卦为巽，象长女，德性为入。翠绳娘为巽，唐僧为乾，故合在小畜宫。] 。巽 （ xùn ） 属木，木色青，故曰翠；巽为绳直，故曰绳。］，惊我爱姬！我已逐你去了，为何还在这里？”八戒道：“古人云：‘大气不隔夜。’陈相公，饶我这一次！”唐僧道：“你若不走，等我写张离书，打发你去 （离八戒是伏案。）。”沙僧道：“陈相公要赶我们去，我们便去。丈夫离妻子，要写离书；师父离徒弟，不消写得离书。”八戒道：“这个不妨。如今做师徒夫妇的多哩 ［游戏语，却骨节通灵。］！但不知陈相公叫我两人往哪里去？”唐僧道：“你往妻子处去；悟净自往流沙。”沙僧道：“我不去流沙河住了，我到花果山做假行者去 ［萦带前书。］。”

唐僧道：“悟空做了丞相 （又提。）［萦带上文。］，如今在那一处？”沙僧道：“如今又不做丞相了，另从一个师父，原到西方 ［萦带上文，句中有眼。］。”唐僧道：“既如此，你两个路上决然撞着他；千万极力阻当，叫他不要到青青世界来缠扰 ［妙。］。”便讨笔砚过来，写起离书 （离八戒，何也？曰：情魔之动由于欲想，猪八戒正是欲根。）：

悟能，吾贼也。贼而留之，吾窝也。吾不窝贼，贼无宅；贼不恋吾，吾自洁。吾贼合而相成 [相成：相互成全。] ，吾贼离而各得。悟能，吾无爱于汝，汝速去！

八戒大恸，收了离书。唐僧又写：

写离书者，小月王之爱弟陈玄奘也。沙和尚妖精，容貌沉深 [容貌沉深：指脸色深黑。] ，杂识未断 [杂识：即杂念。] ，非吾徒也。今日逐也，不及黄泉不见也 [不及黄泉不见也：指今生不再见面。典出《左传·隐公元年》：“不及黄泉，无相见也。”是郑庄公对偏爱其弟的母亲姜氏说的一句誓言。] ！离书见证者，小月王也；又一人者，翠绳娘也。

沙僧大恸，接得离书。两个一同下楼，竟自去了。唐僧毫不介意，对小月王笑道：“小弟遣累也。”便问翠娘：“朝来何事？”翠娘道：“情思不快，做得一首《乌栖曲》 [《乌栖曲》：六朝乐府《清商曲辞》西曲歌调名，内容多咏艳情。] ，愿为君歌之。”当时便敛袖攒眉，歌声宛转。歌曰：

月华二八星三五 [二八：阴历十六日。三五：阴历十五日。宋苏轼《木兰花令·次欧公西湖韵》：“草头秋露流珠滑，三五盈盈还二八。与余同是识翁人，惟有西湖波底月。”] ，丁丁漏水鼕鼕鼓。

相思相忆阻河桥，可怜人度可怜宵！

歌罢，悲不自胜，叫：“相公，姻缘断矣 ［奇妙。句眼。］！”抱住唐僧大恸。唐僧愕然，只是好言解慰。翠娘哭道：“别在须臾，你还是这等！”把手一指，叫：“相公，你看南方，便知明白。”唐僧回转头来，只见一簇军马，拥着一面黄旗，飞马前来 ［陡然接入，奇警之至。先逗起黄旗，为下回张本。］。唐僧便觉慌忙。

不多时，楼上多是军马。有着紫衣的捧着诏书 ［遥接。］，对唐僧作揖，道：“小官是新唐差官。”便叫军士替杀青大将军易了衣服，慌忙摆定香案。唐僧北面而跪，紫衣南面读诏。读罢，紫衣又取出五花节授与唐僧，道：“将军不得迟留，西虏势急 [西虏：明代指围绕辽东的一股蒙古势力。] ，即日起兵。”唐僧道：“你这官儿不晓事，也等我别别家小！”抽身便进后堂寻翠娘。翠娘见唐僧做了将军，匆匆行色，两手拥住，哭倒在地，便叫：“相公，教我怎么放得你去！你的病残弱体！做将军时，朝宿风山，暮眠水涧。那时节，没有半个亲人看你，增一件单衣，减一领白褡 （ dā ） ，都要自家爱惜，调和寒冷 ［妖妖娆娆，琐琐屑屑，凄凄惨惨，与假虞美人答项王语遥遥相对。］。相公！你牢记着我别离时说话：‘军士不可苛刑，恐他毒害；降兵不可滥收，恐他劫幕。黑林不可乱投，日落马嘶不可走！春有汀 （ tīnɡ ） 花不可踏，夏有夕凉不可纳！闷来时，不可想着今日；喜的时，不可忘了妾身！’呀！相公，叫我怎么放得你去！同你去时，恐犯你将军令；放你自去，相公，你岂不晓凄风夜夜长！倒不如我一线魂灵伴你在将军玉帐罢！”

唐僧、翠娘卷做一团，大哭。卷来卷去，卷到一个碎玉池边，只见翠娘飞身下水 ［“情”字到此始断绝根株。因见落花空，方悟春归去。］。唐僧痛哭，连叫：“翠娘苏醒！”外面紫衣使者飞马走进，夺了唐僧 ［飞花滚雪，节节奇警，笔尖几不着纸。］，军马一齐簇拥，竟奔西方去了。

（大奇，大奇！到此才见新唐，作者眼界极阔。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