行者一时难忍,现出大闹天宫三头六臂法身 [又提大闹天宫,此处直当以全力赴之。],空中乱打。背后一人高叫:“悟空不悟空,悟幻不悟幻了!”行者回头转来 (回头是佛。)[曰背后高呼,曰回头转来,针锋相对,句中有眼。],便问:“你是那一国的将士,敢来见我?”抬头只见一座莲台,坐着一个尊者,又叫:“孙悟空,此时还不醒么?”行者方才住棒,便问尊者:“你是何人?”尊者道:“我是虚空主人 (着眼。),见你住在假天地久了,特来唤你。你的真师父如今饿坏哩 [遥接首回末化饭,文脉细极。]。”行者有些醒路,恍然往事皆迷,一心耐定,更不回头 (若回头,又是魔矣。)[不许再回头了。],只是拜恳主人,祈求指教。虚空主人道:“你方才在鲭鱼气里,被他缠住 (才说出。)[点出。]。”行者便问:“鲭鱼是何等妖精,能造乾坤世界?”虚空主人道:“天地初开,清者归于上,浊者归于下;有一种半清半浊归于中,是为人类;有一种大半清小半浊归于花果山,即生悟空;有一种大半浊小半清归于小月洞,即生鲭鱼。鲭鱼与悟空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世 [又一六耳猕猴矣,然与六耳猕猴是二非一。],只是悟空属正,鲭鱼属邪,神通广大,却胜悟空十倍。他的身子又生得忒大,头枕昆仑山,脚踏幽迷国 [幽迷国:概指幽冥界。] 。如今实部天地狭小,权住在幻部中,自号青青世界。”行者道:“何为幻部、实部?”主人道:“造化有三部:一无幻部,一幻部,一实部。”即说偈曰:
也无春男女,乃是鲭鱼根 (令人恍然有悟。)。
也无新天子,乃是鲭鱼能。
也无青竹帚,乃是鲭鱼名。
也无将军诏,乃是鲭鱼文。
也无凿天斧,乃是鲭鱼形。
也无小月王,乃是鲭鱼精。
也无万镜楼,乃是鲭鱼成。
也无镜中人,乃是鲭鱼身。
也无头风世,乃是鲭鱼兴。
也无绿珠楼,乃是鲭鱼心。
也无楚项羽,乃是鲭鱼魂。
也无虞美人,乃是鲭鱼昏。
也无阎罗王,乃是鲭鱼境。
也无古人世,乃是鲭鱼成。
也无未来世,乃是鲭鱼凝。
也无节卦帐,乃是鲭鱼宫。
也无唐相公,乃是鲭鱼弄。
也无歌舞态,乃是鲭鱼性。
也无翠娘啼,乃是鲭鱼尽。
也无点将台,乃是鲭鱼动。
也无蜜王战,乃是鲭鱼閧hòng [閧:争斗。] 。
也无鲭鱼者,乃是行者情 (末句更醒。)[扫尽上文,依然一片白地光明锦,十六回书都无一字。总结全书,又与弹词一段相映成文。]。
说罢,狂风大作,把行者吹入旧时山路,忽然望见牡丹树上日色还未动哩。
却说真唐僧春睡醒来,看见眼前男女,早已散了 [完密。春梦醒来,情魔已散,正是作书正意。],心中欢喜,只是不见了悟空。叫醒悟能、悟净,问:“悟空那里去了?”悟净道:“不知。”八戒道:“不知。”忽见东南上木叉领一个白面和尚 [木叉:即木吒,李靖次子,哪吒二哥。] ,驾朵祥云,翩然而下,叫:“唐长老,你收着新徒弟 [又与行者拜新师父,遥相映合。],大圣就来也。”慌得唐僧滚地下拜。木叉道:“观音菩萨念你西方路上辛苦,又送一个小徒弟在此。只是他年纪不多,要求长老照顾照顾。菩萨已取他法名,叫做‘悟青’ [十六回宗旨。]。菩萨说:悟青虽是长老第四个徒弟,却要排在悟空之下,悟能之上,凑成‘空青能净’四字。”唐僧领了菩萨法旨,收了徒弟,送上木叉不题。原来鲭鱼精迷惑心猿,只为要吃唐僧之肉,故此一边缠住大圣,一边假做小和尚模样哄弄唐僧 (提清。)。那知大圣又被虚空尊者唤醒,正是:
妖邪用尽千般计,心正从来不怕魔。
却说行者在半空中走来 [空中去,空中来。],见师父身边坐着一个小和尚,妖氛万丈。他便晓得是鲭鱼精变化,耳朵中取出棒来,没头没脑打将下去 (打杀,更快人。)[棒纳耳中,惹出许多情魔;取出棒来,情魔打死,首尾相应。],一个小和尚忽然变作鲭鱼尸首,口中放出红光 [仍以“红”字作结。]。
行者以目送之,但见红光里面又现出一座楼台,楼中立着一个楚伯王,高叫:“虞美人请了 [归结情根,所谓前生孽障,今世魔头,故释氏以情为轮回种子。]!”一道红光径奔东南而去。唐僧便叫:“悟空,饿死我也!”行者听得,慌忙回转,向师父唱个大喏,将前事从头到尾,备说一遍。原来唐僧见悟空不来,心中焦急;来的时节,又打杀了新来徒弟 [打杀鲭鱼精,与打杀春男女遥对。],勃然大怒。正要责他几句,忽见新徒弟是个鲭鱼尸首,早已晓得行者是个好意,新徒弟是个妖精 [长篇散叙,不可无此提挈。]。当时又见行者说得如此利害,方才回嗔 ( chēn ) 作喜道:“徒弟辛苦也!”八戒道 [不肯抛荒一笔。]:“悟空去耍子是辛苦,我们受辛苦,师父倒要说耍子哩!”唐僧喝住八戒,便问:“悟空,你在青青世界过了几日,吾这里如何只有一个时辰?”行者道:“心迷时不迷。”唐僧道:“不知心长还是时长?”行者道:“心短是佛,时短是魔。”沙僧道:“妖魔扫尽,世界清空。师兄!你如今仍往前村化饭 [又接前文。],等师父静心坐一回,好走西路 (结案。)。”行者道:“说得是。”向前便走。走了百余步,突然撞着山神土地 [完密。]。行者喝道:“好慢人呀!我前日要寻你问一件事情,念了咒子,你们只是不来。天下有这样大土地?快快伸孤拐来,打了一百再讲!”土地道:“方才大圣爷爷被情魔摄入天外 [暗应天大妖魔句。],小神力量有限,那能走到天外来磕头?愿大圣将功折罪!”行者道:“你有什么功呢?”土地道:“猪八戒老爷耳朵里花团 (照应。)[完密。],是小神亲手取出来的。”行者便喝退土地,一心化饭。急忙跳在空中,看见那边有个桃花畔 [又映牡丹。],一条烟线从树林中隐隐透起。登时按落云头,近前观看,果然是一好人家 [与第二回“更不见一人家”相应。]。行者跑入里面,正要寻人化饭,忽然走到一个静舍,静舍中间坐着一个师长,聚几个学徒,在那里讲书。你道讲那一句书?正讲着一句“范围天地而不过” [范围天地而不过:语出《周易·系辞上》:“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,曲成万物而不遗。”指《易经》广大备悉,天地万物化育之理,全部包括,无所逾越。] (结句是一部大旨。)。
(一部《西游补》总是鲭鱼世界,结处才见是大作手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