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西游补》虽然创作于明末,但今天读来仍不过时。它名义上是《西游记》的续书,实际上却是一本最具创新性的奇书。小说采用插叙、补续的方式,写“三调芭蕉扇”之后,行者在化缘途中被鲭鱼精(情妖)迷住,做了一个在不同时空中不断切换的情梦。
在梦中,行者穿越回唐太宗第三十八代孙的新唐,看见新唐天子正与一群美丽的夫人寻欢作乐。又看见踏空儿凿天,把一个灵霄殿骨碌碌凿了下来。他愤懑不已,于是又穿越到青青世界的万镜楼,那里团团有一百万面镜子,却照不出一个他的影子。他变只小虫,蛀穿一面镜子,进入古人世界。在古人世界,他化身虞美人,一会儿与西施、绿珠等不同时代的美人饮酒作诗,一会儿挑拨项羽杀了真虞美人,并在项羽面前装疯卖娇,搞得项羽下跪流泪,还痛说了一通宵的革命家史。在古人世界,他又通过玉门——类似诺兰电影《信条》中的时间转换器——进入未来世界。在未来世界,他代阎罗天子审判宋代奸臣秦桧,拜岳飞为第三个师父。后来被新古人辘轳轳一推,坠入水中,重新回到青青世界,这很类似《盗梦空间》中的梦境转换。更神奇的是,他在青青世界看戏,演的居然是他自己的故事,说他做了丞相,娶了妻子,生了五个儿子,每个儿子都很有出息。最后他做了杀青大将军手下的破垒先锋,在战场上面对敌方将领波罗蜜王,对方口口声声称自己不是别人,而是大闹天宫齐天大圣孙行者嫡嫡亲亲的儿子。最后梦醒了,他看到鲭鱼精化身小和尚,正要向唐僧下手,于是一棒把鲭鱼精打死,重回取经队伍。
《西游补》这个故事,就像从《西游记》取经线路上弹出去一个气球,根基虽在《西游记》上,但气球里的内容却是全新的。它非常玄幻,是“梦游+穿越+大话+意识流+精神分析”,从内容到形式都是新颖的创造。诸位如果一遍读下来,感觉是在云里雾里,那是正常不过的,因为它值得反复阅读。
《西游补》这部令人拍案的奇书,最让人惊叹的莫过于让行者成为取经途中受难的主角,给他补上了“情”这一课。作为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石猴,行者在《西游记》中是无情无性的,用他自己的话来说,从不晓得男女之事;不像八戒那样,见到美女就雪狮子向火,酥了半边;也不像唐僧,内心激烈挣扎,要以佛性扼杀情欲。在《西游补》中,行者变成虞美人,哄骗得项羽对其千依百顺。书中第六回写道,他“取出一尺冰罗,不住的掩泪,单单露出半面,望着项羽,似怨似怒”,活脱脱一个撩男高手。他还因为借芭蕉扇进到铁扇公主肚腹中,而让铁扇公主生下了“波罗蜜王”这个孩子。这些都是行者“情课”的重要内容。也正因为梦中的行者为情所迷,没有悟空,所以作者在《西游补》中一直以“行者”称呼他。什么时候行者才能跳出“情”呢?那就是第十五回五色旗大战时,各色旗子飞来飞去,鲜血纷飞,代表行者情欲达到最高潮,然后物极必反,被虚空主人唤醒。其实虚空没有主人,这个主人就是行者自己,只有靠自己才能跳出情梦而悟空。美国密歇根大学林顺夫教授认为,《西游补》“情梦”的理论基础是佛教思想中的“颠倒梦想”,所谓“补”是作者在《西游记》“以力遏情”之外,给行者补以“入情——出情”这一悟道方式。
《西游记》中,行者是与外在的妖魔打斗,所以尽管会时不时吃瘪,但最终还是能寻求到外援,战胜一切妖魔。《西游补》中,行者则是在与自己内在的情魔作斗争,所以不再像《西游记》中描写的那样无所不能。无论是性格还是法力,行者都少了神性,而更像是一个凡人。他在天门外听到别人诬陷自己,只是无奈;听到新唐天子要召唐僧做将军,又愁又闷,又惊又骇,却又怕自己无端生事连累师父;被青衣童子拉住要他当判官时,担心自己一时莽撞误杀了好人,或出现个公正的证人一时让他无法裁决。行者越是愁闷、愤怒、惊骇、多疑、优柔寡断,说明他入魔越深,思想斗争越激烈,而斗争越激烈就越能跳出情魔。因此,《西游记》中神、兽、人三位一体的孙悟空形象,到了《西游补》中,神性、兽性都被削弱了,而主要突出了他的“人性”,竭力写他遭受七情六欲缠绕之苦。与《西游记》中妖魔是可视的、有来历行踪的不同,《西游补》中让行者受尽苦难的妖魔是不可见的、来去无踪的,但它又无所不在。这也和“情”不知所起、无所不在、又最难战胜相统一。《西游记》中,外在的妖魔打不过,可以请求外援,但《西游补》中,迷情的行者只能自救。他只有自己“虚”了、“空”了,类似《红楼梦》中的“好了”,才能从迷情中救出自己,重回取经之路。
《西游补》中行者为鲭鱼精所迷,在青青世界、未来世界、古人世界不断变换穿梭的盗梦空间,不仅有梦游、穿越,更涉及时空设置与转换问题。“青青世界”就是一个被“情”主宰的迷情辛苦的“情欲世界”,古人世界、未来世界则都笼罩在青青世界之中。这个时空设置,明确地表明了作者的创作意图,这个意图在《〈西游补〉答问》中说得非常清楚:“四万八千年,俱是情根团结。悟通大道,必先空破情根;空破情根,必先走入情内;走入情内,见得世界情根之虚,然后走出情外,认得道根之实。”也就是说,小说通过时空设置,给行者补上“情”课,只有进入“俗世”的青青世界,并能跳得出来,才能真正悟道。或者说,行者必须在“情”的世界里“死一回”才能悟空。
《西游补》中最精彩的一个构思,就是青青世界中的万镜楼台。四壁都是宝镜砌成,团团约有一百万面。行者以为能照出百千万亿个自己,结果走近前照照,却无自家影子,但见每一镜子里面别有天地、日月、山林。书中为什么要创造这么一个万镜楼,这些镜子又有着怎样的象征意义呢?在笔者看来,镜子可以照出万物,但镜中万物是人心幻化出来的,其本质是空无,而人们往往不能看破这一点。行者进入青青世界的万镜楼,象征着他“情窦”开了而迷于世俗红尘。百万面镜子里的日月、山林代表的就是俗世红尘。他在俗世红尘中迷失了自己,所以百万面镜子也照不出一个他自己。这一回的回目“一窦开时迷万镜物 形现处我形亡”说的就是这个意思。《西游补》插图里有一幅图名曰“花镜”,镜中画了一树梅花。花镜,即“镜中花”,与“水中月”一样,是万物空幻的象征。小说第七回还写到假虞美人照“镂青古镜”,镜中的美人如花似玉,实际上不过是一只猴子,但项羽执迷不悟,为之下跪,为之落泪,为之讲平话。镜中美人是行者和项羽执迷于“情”而产生的幻象,它与镜中花的本质是一样的。所以,镜中花、镜中美人及镜子里的日月、山林,这些镜中之像都是空幻的,只有领悟到这一点,然后一拳打破镜子,破镜而出,才能悟通大道。故三一道人评曰:“心即镜也,镜镜相涵,生诸幻影;心心自乱,涉诸妄想。狂花浪蕊,无有是处。”又曰:“每一镜内别有天地、日月、山林,任入者生老病死,浮沉浊浪于其间。嗟乎!众生安得一拳打破?”
《西游补》中写踏空儿凿天,把一个玉帝灵霄殿凿了下来,这预示着明王朝大厦即将倾倒。凿天的这个情节是跟后面“女娲补天”联系在一起的。既然天被凿开了,就需要补,然而负责管理补天工作的女娲外出聊天,故未能补。于是行者有不得补天之恨,而正是有此之恨,他才走入情魔,所以《〈西游补〉答问》中说:“大圣不遇凿天人,决不走入情魔。”也就是说,行者是因为补天之志未遂,才走入情魔,进入“青青世界”,经历了一番梦幻。对作者董说来说,他预感到苍天欲裂,明王朝大厦将倾,但怀才不遇,无力扭转乾坤。在这里,行者与作者实际上是合二而一的。
癖好众多的奇人董说
《西游补》的作者董说是一位奇人。他有很多癖好,不仅嗜梦,佞佛,喜舟居,爱听雨,还有焚书癖和取名癖,更发明了不焚香而煮香的非烟香法。何以生活在明末的董说有这么多“癖好”呢?因为在晚明,“癖好”是一个褒义词,有癖好代表一个人有个性,有真情,代表他不同世俗。这可以说是晚明文人的普遍看法,但董说的癖好与同时代张岱等人有所不同。豪富冠东南的董氏家族入清前已经没落,董说实际上没有享受过那种鲜花着锦、烈火烹油的繁华。他八岁就死了父亲,在他父亲九岁左右,家族遭遇了一场民变,家族财产耗掉了六七成,一门四进士也成了过往云烟,所以董说的癖好,如听雨、舟居、香烟等,主要表明自己高洁个性,展示与社会不合作的姿态。而张岱在明代享尽了繁华,他的癖好更多地与当时晚明文人相一致,人欲物欲色彩浓厚,如好美婢,好娈童,好鲜衣,好美食,好骏马,好烟火,好梨园,好鼓吹等。这些癖好代表了前朝的繁华,和他对前朝繁华的留恋。在晚明那个性解放而又物欲横流的时代,张岱与袁宏道等晚明文人一样,在追求闲适的同时,不免风流放荡,而我们在董说的癖好上看不到任何肯定物质欲望与世俗享受的痕迹。他曾说,自己有“五香”:手不拿算盘则手香,脚不踏田园则脚香,眼不愿看科举考试文章则眼香,耳不习惯那些势力的话则耳香,舌不涉三家村学堂说话讲求则舌香。这个“五香”与袁宏道的“目极世间之色,耳极世间之声”等的“五乐”,可以说截然相反。明亡的时候董说才二十五岁,他的很多癖好是入清后才发展到极致的。在梦癖里,他可以逃避鼎革换代的痛苦,他的焚书癖有时候是烧掉清初那几年敏感的文字。他的癖好既有晚明士人和清初遗民的一些共性,也有自己的个性因素,甚至带有病态色彩。其癖好之多、之深,总让人觉得他有一点精神病倾向。当一个文学艺术家的精神状态脱离常规,不太受社会规则约束时,那他所创作出来的作品就有了世界文学的共通性。正是嗜梦、佞佛、有点精神病倾向的董说,才创造了《西游补》这样一部完全可以和世界文学接轨的奇书。
美国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李前程教授说,《西游补》是奇幻文学的上乘之作,南美作家博尔赫斯如果知道《西游补》,大概也会被此书吸引。实际上,除了《西游补》描写的这个以行者为主角的迷情幻梦之外,董说还写过许多有意思的梦。最有意思的是他《朝阳梦史》中的31个梦,特别是首梦《天雨字》。天上下的居然不是雨,而是字,形状像雪花,但颜色是黑的,最后这些字还合成了一篇陶渊明的《归去来兮辞》。有个梦叫《卧饮二悬河》,董说梦见自己躺在峰石上,左右挂两条大河,头左转,喝干了左河,再右转,喝干了右河,堪比史上最牛抽水机!还有《走白云上》,董说梦见自己爬梯登天,半途中突然往下一看,全都是白云,就坠落在白云上。然后在白云上跑了几十里,忽然踏破白云,掉在水边,于是惊醒了。还有《云门》,类似最早的自动门,客到自开,客走自动合上。他的《病游记》和《续病游记》也记载了17个梦,其中最奇异的是,董说梦见自己骑着松枝,到了市场上,松枝就变成了牛,突然间看到自己不喜欢的东西,于是掉转牛头回来,牛又变为松枝,而且突然间长高千尺,把董说托在云中。董说可以说是史上最牛的梦癖者。
《西游补》不是“冷名著”
美国威斯康星大学周策纵教授说:“《红楼梦》里的好些特征,在《西游补》里早已有其端倪了。”周先生认为曹雪芹可能读到过《西游补》,因为董说友人中有几个也是曹雪芹祖父曹寅的朋友,但据笔者研究,这些人并没有同时与曹寅、董说有交游。总之,目前没有证据证明曹寅与董说有交游,也没有证据证明曹雪芹读到过《西游补》,但是《红楼梦》确实与《西游补》有相似或可比较之处。两书作者的家族都经历了盛极骤衰的过程。由于这样一个盛而速衰的家世背景,导致了他们作品中有浓郁的哀愁和强烈的梦幻色彩。《西游补》中珠雨楼台成荒草云烟一段,与《红楼梦》之《好了歌》解注所描写的意境类似。《西游补》中新唐皇帝风流生活的灰飞烟灭,与《红楼梦》中甄士隐家被“烧成瓦砾场”,以及鲜花着锦之盛的贾府的抄家败落,都给人强烈的梦幻与哀伤感。两书主人公均从某处堕入红尘梦境,最后又回到原处,以此表达了出情悟道的主旨,即佛教的色空观,也就是《西游补》第一回所谓“总见世界情缘,多是浮云梦幻”,和《红楼梦》甲戌本第一回所谓“究竟是到头一梦,万境归空”。两书的内容都有一定的自叙性质,都有一批研究者认为小说是作者心路历程的反映,甚至认为,贾宝玉就是曹雪芹,孙行者就是董说。把小说主人公等同于作者,当然是走火入魔,它混淆了小说艺术与现实生活的关系,但两部小说确实有作者心路历程的展示。只是在展示作者的心路历程方面,《西游补》比《红楼梦》更加隐微,《红楼梦》比《西游补》更加复杂。在《西游补》中,可以简单地说行者的心路历程是作者董说心路历程的反映,而《红楼梦》因为使用了神瑛侍者、顽石两个并列的神话,神瑛侍者和顽石在红尘间又分别成了贾宝玉和他身上佩戴的玉,所以神瑛侍者(贾宝玉)、顽石(宝玉)都与作者的心路历程有关。两部小说中也都出现了补天石和镜子意象,它们不仅都是两部小说中的重要意象,而且都与小说题旨的阐发有关。其中补天石意象所揭示的都是天的倾覆和未遂的补天之恨,而镜子意象揭示的都是“色即是空”的佛教哲理。在两部小说中,红与绿两种基本色调也都代表了红尘和情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