掌簿判官将善恶簿子呈上御览。行者看罢,便叫:“判官,为何簿上没有那秦桧的名字?”判官禀:“爷,秦桧罪大恶极,小判不敢混入众鬼丛中,把他另写一册,夹在簿子底下。”行者果然翻出一张《秦桧恶记》,从头看去:
会金主吴乞买以桧赐其弟挞懒 [金主吴乞买:金太宗完颜晟,女真名完颜吴乞买。挞懒:金朝宗室将领完颜昌,女真名完颜挞懒。] ;挞懒攻山阳,桧遂首建和议。挞懒纵之使归,遂与王氏俱归。
行者道:“秦桧,你做了王臣,不思个出身扬名,通着金人,是何道理?”秦桧道:“这是金人弄说,与桧全没相干。”行者便叫一个银面玉牙判使,取“求奸水鉴”过来。鉴中分明见一秦桧,拜着金主,口称万岁。金主附耳,桧点头;桧亦附耳,金主微笑。临行,金主又附耳,桧叫:“不消说,不消说!” (奇。)[凭空结撰,竟如目见。虽谓之信史,可也。]行者大怒,道:“秦桧!你见鉴中的秦桧么?”秦桧道:“爷爷,鉴中秦桧却不知鉴外秦桧之苦。”行者道:“如今他也知苦快了!”叫铁面鬼用通身荆棘刑。一百五十名铁面鬼即时应声,取出六百万只绣花针,把秦桧遍身刺到。又读下去:
绍兴元年,除参知政事。桧包藏祸心,唯待宰相到身。
行者仰天大笑,道:“宰相到身,要待他怎么?”高总判禀:“爷,如今天下有两样待宰相的 [自昔已然,于今为烈,呜呼!]:一样是吃饭穿衣、娱妻弄子的臭人,他待宰相到身,以为华藻自身之地,以为惊耀乡里之地,以为奴仆诈人之地;一样是卖国倾朝、谨具平天冠、奉申白玉玺的,他待宰相到身,以为揽政事之地,以为制天子之地,以为恣刑赏之地。秦桧是后边一样。”行者便叫小鬼掌嘴。一班赤心赤发鬼,一齐拥住秦桧,巳时候掌到未时候,还不肯住。行者倒叫:“赤心鬼,不必如此,后边正好打哩。”又读下去:
八月拜右仆射,九月吕颐 ( yí ) 浩再相,桧同秉政。桧风其党 [风:委婉劝告。] ,建言内修外攘,出颐浩于镇江。上尝谓直学士綦 ( qí ) 崇礼曰:“桧欲以河北人还金,中原人还刘豫 [刘豫:金朝扶植的伪齐傀儡皇帝。] 。若南人归南,北人归北,朕北人,将安归乎?” [臣桧诚惶诚恐,稽首顿首,谨对曰:“归金。”]
行者道:“宋皇帝也是真话。到了这个时节,布衣山谷,今日闻羽书,明日见朝报,那个不有青肝碧血之心?你的三公爵、万石侯是谁的?五花绶 ( shòu ) 、六柳门是谁的?千文院、百销锦是谁的 (并出《龙津杂纪》。)?不想上报国恩,一味伏奸包毒,使九重天子不能保一尺的栋梁,还是忠呢,还是奸?”秦桧道:“桧虽愚劣,原有安保君王、宴宁天室之意 [宴宁:安定。] 。‘南人归南,北人归北’,此是一时戏话。爷爷,不作准也罢了!”
行者道:“这个不是戏的!”叫抬小刀山过来。两个蓬头猛鬼抬出小刀山,把一个秦桧血淋淋拖将上去。行者道:“此是一时耍子。秦丞相,你不作准也罢了。”说罢大笑。又看下去:
八年拜右仆射。金使议和,与王伦俱至,桧与宰执共入见。桧独留身,言:“臣僚畏首畏尾,不足与断大事。若陛下决欲讲和,乞颛 ( zhuān ) 与臣议 [颛:同“专”。] 。”帝曰:“朕独委卿。”桧曰:“愿陛下更思三日。”
行者道:“我且问你:你要图成和议,急如风火,却如何等得这三日过呢?万一那时有个廷臣,喷血为盟,结一忠臣丢命党,你的事便坏了。”秦桧道:“爷,那时只有秦皇帝,那有赵皇帝?犯鬼有个朝臣脚本,时时藏在袖中,倘有朝臣不谨,反秦姓赵,那官儿的头颅登时不见。爷爷,你道丢命忠臣,盘古氏到再来混沌,也有得几个?当日朝中纵有个把忠臣,难道他自家与自家结党?党既不成,秦桧便安康受用。” (千古奸人秘诀只是破党。)
行者道:“既如此,你眼中看那宋天子殿上,象个甚么来?”秦桧道:“当日犯鬼眼中,见殿上百官都是蚂蚁儿 (是。)[其实当时殿上百官无异蚂蚁儿,非秦桧虚言。]。”行者叫:“白面鬼,把秦桧碓 ( duì ) 成细粉,变成百万蚂蚁,以报那日廷臣之恨!”白面精灵鬼一百名得令,顷刻排上五丈长一百丈阔一张碓子,把秦桧碓成桃花红粉水。水流地上,便成蚂蚁微虫,东趱西走 [如此化身千百亿,恐南柯国主不免做宋高宗耳。]。行者又叫吹嘘王掌簿,吹转秦桧真形,便问:“秦桧,如今还是百官是蚂蚁,还是丞相是蚂蚁?”秦桧面皮如土,一味哀号。
行者又道:“秦桧,你如今再说,你当日看宋天子象个甚么来?”秦桧道:“犯鬼站立朝班,看见五爪丝龙袍,是我箧 ( qiè ) 中旧衣服 [箧:小箱子。] ;看见平天冠,是我破方巾;看见日月扇,是我芭蕉叶;看见金銮殿,是我书房屋;看见禁宫门,是我卧榻房 (都在秦桧口中模写,真绝,快绝!)。若说起赵陛下时,但见一只草色蜻蜓儿,团团转的舞也 [其实当时赵陛下无异一只草色蜻蜓,非秦桧虚言。]。”行者道:“也罢,我便劳你做做天子!”叫天煞部下幽昭都尉,把秦桧滚油海里洗浴;拆开两胁,做成四翼,变作蜻蜓模样。
行者又叫吹转真形,便问秦桧:“我且问你,你这三日闲不过,怎么样消闲 [奇想、奇问,想必不看小说。]?”秦桧道:“秦桧那得工夫 (做奸臣原是极忙事。)?”行者道:“你做奸贼,不要杀西戎,退北虏;不要立纲常,正名分,有甚没工夫呢?”秦桧道:“爷爷,我三日里看官忙,看着心姓秦的,便把银硃红点着名姓上。点大的,大姓秦;点小的,小姓秦。大姓秦的,后日封官大些;小姓秦的,后日封官时节,小小儿吃亏。又有一种不姓秦又姓秦,不姓赵又姓赵的,空着,后日竟行斥逐罢了。撞着稍稍心姓赵的,却把浓墨涂圈,圈大罪大,圈小罪小,或灭满门,或罪妻孥 ( nú ) [孥:子女。] ,或夷三党,或诛九族,凭着秦桧方寸儿。”行者大怒,高叫:“张、邓两兄 [张、邓两兄:《西游记》中有二雷公,名为张蕃、邓化。] !张、邓两兄!你为何不早早打死了他 [灵霄殿被偷去,张、邓两兄何处立脚?],放他在世界之内,干出这样勾当!也罢,邓公不用霹雳,还有孙公霹雳 [孙公霹雳:民间传说中的雷公面目往往是尖嘴猴腮,所以《西游记》中孙悟空屡屡被看 作雷公模样,“孙公霹雳”即从此意而来。] !”便叫一万名拟雷公鬼使,各执铁鞭一个,打得秦桧无影无踪。行者又叫判官吹转真形。却把册子再看:
三日过了,复留身奏事如故,帝意已动矣。桧犹恐其变也,曰:“望陛下更思三日。”又三日,和议乃决。
行者道:“你这三日怎么闲得过?”秦桧道:“犯鬼三日也没得闲。吾入朝时,见宋陛下和议已决,甜蜜蜜的事体做得成了。出得朝门,随即摆上家宴,在铜乌楼中,为灭宋扶金、兴秦立业之贺,大醉一日。次日,家中大宴,心姓秦的官儿,当日便奏着金人乐,弄个‘飞花刀儿舞’,并不用宋家半件东西,说宋家半个字眼,又大醉一日。第三日,独坐扫忠书室,大笑一日,到晚又醉。”行者道:“这三日倒有些酒趣。今日还有几杯美酒,奉献丞相!”便叫二百名钻子鬼,扛出一罈 ( tán ) 人脓水,灌入秦桧口中。行者仰天大笑,道:“宋太祖辛辛苦苦的天下,被秦桧快快活活儿送了!”秦桧道:“今日这个人脓酒忒不快活 [何不大醉三日?]!咳!爷爷,后边做秦桧的也多,现今做秦桧的也不少,只管叫秦桧独独受苦怎的?”行者道:“谁叫你做现今秦桧的师长,后边秦桧的规模 [规模:模范、榜样。元耶律楚材《赠蒲察元帅七首》其一:“元老规模妙天下,锦城风景压河中。”] (唤醒一世。)!”登时又叫金爪精鬼,取锯子过来,缚定秦桧,解成万片。傍边吹嘘判官,慌忙吹转。行者又看册子:
和议已决,秦桧挟金人以自重。
行者又叫:“秦桧,你挟金人的时节,有几百斤重呢?”秦桧道:“我挟金人,却如铁打泰山一般重。”行者道:“你知泰山几斤 [尊夫项羽力能拔之。]?”秦桧道:“约来有千万斤。”行者道:“约来的数不确,你自家等等分厘看!”叫五千名铜骨鬼使,抬出一座铁泰山,压在秦桧背上。一个时辰,推开看看,只见一枚秦桧 [王氏私通兀 ( zhú ) 朮 [兀朮:完颜宗弼,金朝宗室将领。] ,秦桧之为此一枚,久矣。],变成泥屑。行者又叫吹转,再勘问他。又看册子:
诸将所向奏捷,而桧力主班师。九月,诏还诸路将军。
行者便问:“那诸将,飞马还朝的,步还朝的呢?”判官禀:“爷,这个自然飞马回来的。”行者便叫变动判官,立时把秦桧变作一匹花蛟马。数百恶鬼,骑的骑,打的打。半个时辰,行者方叫吹转原身。又看册子后边去:
一日奉十二金牌,令岳飞班师。飞既归,所得州县,寻复失之。飞力请假兵柄,不许。兀朮遗桧书,桧以为然。以谏 ( jiàn ) 议大夫万俟卨 ( mòqíxiè ) 与飞有怨,风卨劾飞 [风:教唆。] ;又谕张俊,令劾王贵,诱王俊诬告张宪,谋还飞兵。桧遣使捕飞父子证张宪事。初命何铸鞫 ( jū ) 之 [鞫:审问。] ,裳忽自裂,露出背上“尽忠报国”四字,深入肤理。既而阅实无左验 [左验:证人、证据。] ,铸明其无辜。改命万俟卨。卨入台月余,狱遂上。于是飞以众证坐死,时年三十九。
行者便叫:“秦桧,岳将军的事如何?”说声未罢,只见阶下有一百个秦桧伏在地上,哀哀痛哭。行者便叫:“秦桧,你一个身子也够了,宋家那得一百个天下!”秦桧道:“爷爷,别的事还好,若说岳爷一件,犯鬼这里没有许多皮肉受刑。问来时,没有许多言语答应。一百个身子,犯鬼还嫌少哩!”行者便吩咐各衙门判官,各人带一个秦桧去勘问用刑。登时九十九个秦丞相到处分散 [此一百个秦桧流转世间,为害无已,实缘行者作阎罗时,不曾绝得根株,大错。]。只听得这边叫:“岳爷的事,不干犯鬼!”那边叫:“爷爷台下!饶犯鬼一板,也是好的。”
行者心中快畅,便对案前判使道:“想是这件事情,原没处说起刑法的了?”曹判使不敢回言,只将手中册本呈上御览。行者展开一看,原来是各殿旧案卷。第一张案上写着:
本殿严:秦桧秉青蝇之性,构赤族之诛;岳飞存白雪之操,壮黄旗之烈。桧名“愚贼”,飞曰“精忠”。
行者道:“这些通是宽话,‘愚’字也说不倒秦桧。”第二张案:
本殿黎:秦构糹弥 ( mí ) 纶 [糹弥纶:空青室本作“弥纶”。指首尾周密。] ,楚骚悱 ( fěi ) 恻…… [风欠酸丁亦死作阎摩王邪 [风欠酸丁:指痴呆迂腐的读书人。] ?]
行者道:“可笑!那秦贼的恶端说不尽,还有闲工夫去炼句!正所谓‘文章之士,难以决狱’ (又骂文士了。)[想是廷对秀才出身。]。不消看完了。”便展第三张案:
本衙唐 [本衙唐:后面诗为唐顺之所作,是其《岳将军墓二首》其二,题目略有不同。唐顺之是明代抗倭名将,王阳明心学传人,与王慎中、归有光并称“嘉靖三大家”。小说巧妙地以唐顺之呼应唐姓阎王。] :《吊岳将军诗》:谁将三字狱,堕此万里城?北望真堪泪,南枝空自萦。国随身共尽,相与虏俱生。落日松风起,犹闻剑戟鸣。
行者道:“这个诗儿倒说得斩钉截铁。”便叫:“秦桧,唐爷的诗句上‘相与虏俱生’那五个字,也是‘五字狱’了,拿来配你这‘三字狱’,何如 [武陵山人云:前文不见“莫须有”三字,未免渗漏。]?我如今也不管你什么‘三字狱’,也不用唐爷的‘五字狱’,自家有个‘一字狱’。”
判官禀:“爷,为何叫做‘一字狱’?”行者道:“剐!”登时着一百名蓬头鬼,扛出火灶,铸起十二面金牌。帘外擂鼓一通,趱出无数青面獠牙鬼,拥住秦桧,先剐一个“鱼鳞样” [鳞:崇祯本作“燐”,据空青室本改。] ,一片一片剐来,一齐投入火灶。鱼鳞剐毕,行者便叫正簿判官销第一张金牌。判官销罢,高声禀:“爷,召岳将军第一张金牌销。” (胸中积愤到此稍雪其半。)擂鼓一通。左边跳出赤身恶使,各各持刀来剐秦桧,剐一个“冰纹样”。行者又叫正簿判官销了第二张金牌。判官如命,高声禀:“爷,召岳将军第二张金牌销。”擂鼓一通。东边又走出十名无目无口血面朱红鬼,也各持刀来剐,剐一个“雪花样” [鸾刀缕切何纷纶!相公,相公,真可调和鼎鼐 ( nǎi ) 。]。判官销牌讫 ( qì ) ,高声禀:“爷,召岳将军第三张金牌销。”擂鼓一通。
忽然头门上又擂起鼓来,一个鱼衣小鬼,捧着一大红帖儿呈上 (不销完,更妙。文章含蓄无限。)[又作不了案,妙。]。行者扯开便看,帖上写着五个字:
宋将军飞拜
曹判官见了,登时送上一册历代臣子案卷。行者又细览一遍,把岳飞事实切记在心头。
门上又击鼓,帘外吹起金笳,大吹大擂了半个时辰,一员将军走到面前。行者慌忙趋下正殿,侧着身子,打一拱,道:“将军请!”到了阶上,又打一深拱。刚刚进得帘内,好行者,纳头便拜,口称:“岳师父,弟子一生有两个师父:第一个是祖师;第二个是唐僧;今日得见将军,是我第三个师父 (行者问秦桧,不奇;拜岳武穆作师父,大奇,大奇!着眼。)[西楚霸王妻即岳武穆弟子,于意云何,读者思之。],凑成三教全身。”岳将军谦谦不已。行者那里听他,一味是拜,便叫:“岳师父,弟子今日有杯血酒,替师父开怀 [才将脓酒请丞相,又将血酒请师父。如此请客,真是阎罗王开饭店也。]。”岳将军道:“多谢徒弟!只恐我吃不下。”
行者当时密写一封书,叫:“送书的小鬼那里?”一班牛头虎角齐齐跪上,禀:“爷,有何分付?”行者道:“我要你们上天。”牛头禀:“爷,我一干沉沦恶鬼,那能勾上天?”行者道:“只是你没个上天法儿,上天也不是难事 (着眼。)[是真语者、实语者、如语者。]。”把片纸
头,变作祥云,将书付与牛头。忽然想着前日天门紧闭,不知今日开也不开 (好照顾。)[萦带前文。秦桧案已审结,我知天门一定开了。]。便叫:“牛头,你随着祥云而走,倘或天门闭上,你径说幽冥文书,送到兜率宫中去的 [萦带前书。]。”
行者打发牛头罢了,又叫:“岳师父!弟子欢喜无限,替你续成个偈子。”岳将军道:“徒弟,我连年马上,不曾看一句佛书,不曾说一句禅话,有何偈子可续?”行者道:“师父且听我续来:
有君尽忠,为臣报国 (两句系岳将军语。)。
个个天王,人人是佛 [是无等等祝。]。”
行者方才念罢,只见牛头鬼捧着回书 (只见回书,妙。),头上又顶一紫金葫芦,突然落在阶前。行者便问:“天门闭么?”牛头禀:“爷,天门大开 [读者试猜,是真天假天?]。”呈上老君回书,云:
玉帝大乐,为大圣勘秦桧字字真、棒棒切也。金葫芦奉上,单忌金铁钻子 [金铁钻子:参见《西游记》第三十二回到三十五回孙悟空智胜金角大王、银角大王故事。二妖原是太上老君手下看守丹炉的童子。] (照应古本《西游》处,好!),望大圣留心。至于凿天一事 (又提。)[萦带前书,又顾凿天一笔。],其说甚长,面时再悉。
行者看罢,大笑道:“老孙当初在莲花洞里,原不该钻坏了他的宝贝,这个老头儿今日反来尖酸我了 [尖酸:用刻薄的话讥刺人。] !”便对岳将军打一拱,道:“师父,你且坐一回,等徒弟备血酒来。”
(问秦桧,是孙行者一时极畅快之事,是《西游补》一部极畅快之文。)
[《庄子·天运篇》:“正者,正也。”其心以为不然者,天门弗开矣,作书之意似本此。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