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孙行者被虚空尊者唤醒,杀死了迷他的鱼精,化饭给他饿将垂毙的师父吃饱了,师徒四众再起程向西方取经去。
走尽青青春野,不觉来到一个大沙漠里。四面黄沙,茫无涯际,没有一根绿草,也没有一滴清泉。走了半天,唐僧觉得异常口渴,叫行者取水。行者道:
“在沙漠里那里有水?我们快赶路罢!变节泉就在沙漠的尽头处,我们再走九十里,便可得到饮水。”
话才说完,忽然看见路旁有一个梅林,一颗颗黄梅子吊满树上。八戒喜欢欲狂,抢着摘来吃。
“八戒,这是渴果,不是黄梅,吃不得也!”行者忙禁止他说,“吃了我包你要渴死呢。”
“泼猴你又来了!这明明是解渴的黄梅。”八戒流着口水说。
“蠢猪你想,现在才二月尾,那里有这样成熟的大黄梅子,他不是渴果是什么?”
唐僧虽然也怀疑那些是渴果,但是仍然盼望是黄梅。他于是下马,亲手摘一个来看。八戒以为唐僧摘吃,不管三七二十一,连皮带核狂吞一顿。他才吃得半饱,嗓子和舌头都焦硬起来,烦渴到了不得。起初他还睁大眼,张开口,双手抱着头咽气忍受,后来挨不过,倒下来,在沙上乱滚,不断嚷着“老猪渴死了!大圣救命”!行者恨他不听话,掉头不理他。唐僧道:
“悟空,看我的面上,救救他罢!你只消到观音菩萨那里求一滴甘露,便可以救他一命。”
沙和尚乘势找一个水瓶塞在行者手里,央求道:“好猴王,慈悲些罢!救人一命,胜过七级浮屠。”
行者没奈何,拿起水瓶乘云去了。他在天空中默想到:“因为这样的小小事情去求观音菩萨,未免小题大做。管他死活,我还是随便找一点水来塞责罢。”行者回头望下去,看见东路有一个黄牛,大喜道:“反正沙漠里不容易找水,不如载一瓶黄牛血回去。我可以骗师父,说观音菩萨自从变了女身,便爱漂亮,常常涂脂抹粉,因此瓶里的甘露水也给胭脂染红了。”
行者按落云头,走近黄牛身旁,放下水瓶,从耳朵取出金箍棒,正想打下去。那大黄牛晓得行者要打杀他,大发牛气,把行者闷倒了。行者觉得一股热气把他笼罩住,记着刚才受鲭鱼迷的经验,以为自己给黄牛精吞下,现在是在它的肚子里。行者大怒,用尽平生之力在黄牛精肚子里打个大筋斗,不想他用力太大,一个筋斗,竟然打上东天去。行者抖抖全身毫毛,拿紧金箍棒跳起来一望;只见山明水秀,别有洞天。他贪看风景,慢慢地一步一步的向景色美丽的地方走去。不意天色忽然阴晦起来,跟着角声大作,旋风四起,地震山裂,远近都是哀哭的声音,景象非常悲惨。大圣有些疑惑,忙念动真言,唤本方土地来问。土地道:
“大圣!你有所不知,今天是世界末日,东天大帝快来审判世人。东天的世界末日审判和西天的不同;西天依据世人的行为来定赏罚,东天则全靠信德。你生平信东天大帝,现在可上天国享永福;不信现在要落地狱受永罪。你听——四围的哭声,不就是不信者的叹息么?”
行者觉得所遇大离奇,以为是黄牛精作祟,因为他记得碧衣使者给他的《昆仑别纪》一书,只提及西方有一个冒名之国,从未说及东方有一个冒名的天。但事实明明摆在他的面前,令他不得不信。他想也许《昆仑别纪》一书所记太略,也许东天之事,非行者可得而知。于是他很虚心的问土地道:
“请你告诉我谁是东天大帝,我想去拜见他。”
“哈哈!大圣,你疯了!”土地忍不住笑起来,“你不知道东天大帝是谁吗?笑话!他就是你的师父唐玄奘长老。”
土地说完便想辞行,行者听见说出他师父的名字,更加疑惑,扯着土地问道:
“好土地爷爷,告诉我!为什么我的师父西天还上不到中途,忽然会来到东天做东天大帝呢?”
“大圣!一言难尽,你去请教你的师父吧。现在求你让我走,我委实忙,因为东天和东地都定了今天开放,大帝限我们土地即刻在人间筑两条路:一条阔路,下落地狱;一条窄路,上达天堂。”
行者本想缠他多谈几句,可是土地怕耽误了工作,说完便拂袖遁地去了。
行者正想找路上东天,忽然阴霾 ( mái ) 四布,伸手不见掌,进退维谷,不知怎样才好。在大黑暗和恐怖中,地上变了无声无臭,一切都像死寂了。一会儿,听见天上一片悠扬乐声,有一个白色的大宝座在天空中出现了;他的师父很严肃的穿起皇者的衣冠坐在宝座上,双脚踏在一个跪伏着的黄牛身上;死了的人,无论大小都站在他的宝座前;猪八戒全身披挂,执着天堂和地狱的钥匙,站在座右;沙和尚也穿起朝服,拿着一卷展开的生命册,站在座左。
静默了几分钟,沙和尚很威风的宣言道:“到审的人听!东天大帝有旨,在世听过东天福音者站在左便,未听过者站在右便。”
行者恨师父忘记他的功劳,只知道抬举八戒和沙和尚,现在弄得他不知道应该站在那里,他又急又忿,大嚷道:“师父!你的第一功臣大徒弟孙悟空在此候驾!怎么……”话尚未说完,天闸忽然关闭了。行者摸着头顶上的铁壁,擂击了半天,没有一个人理他,他手痛心酸,忍不住泪如雨下,细想“黄钟毁弃,瓦釜雷鸣”,天上人间都是一样!他抹干眼泪,百无聊赖,侧耳偷听空中的审判消息:
“我在世间未曾做过一件恶事,我确是无罪的羔羊,请你在生命册补上我的名,让我享东天的永福罢!”
“谁叫你不信从我,我的生命册不许载一个叛逆我的人的名字。无论你的行为怎样好,总之不信我者永沉沦。”
那时天闸开了半门,掉下一件沉重的东西到地狱里去,掉了再把门关上。
“主啊!我的名明明写在生命册里,为什么你要我落在地狱呢?”第二个罪鬼的声音。
“刚才黄牛不是已经把他涂去了吗?”
“涂去的名不可以再写上么?他这样无理取闹你怎么不惩罚他,倒惩罚我呢?”
“我只知按册选人,不问是非曲直。照例除去之名是不能再写上的,为保全法律的尊严和天皇的脸子,所以你要落地狱。”
跟着一个一个一群一群的审判下去,结果千千万万的罪鬼落了地狱。最后听见沙和尚说:
“好,罪人都下了地狱,现在你们都是在生命册有名的,请进东方乐土!”
凌乱的脚步声开始了,夹着一片失望者的惊奇和咒骂:“唷 ( yō ) 哟!奸诈的黄牛也上天堂吗?我不愿和他在一块。”
“伪善的小白面也有名在生命册吗?我宁可涂去我的名。”
“卑鄙的青衣走卒居然享永福吗?我愿受永罪。”
“你瞧!你瞧!这里没一个智慧的诗人,没一个聪明的思想家,没有一个率直的善人,没一个勇敢的义士。”一大群人齐口同声地说,“到地狱去!到地狱去!到地狱找真正的善人和智者去。”
闹了半天,仍没着落,结果他们带着哭声给天兵天警押着迫上天国去。
一会儿,东天之门开了,直通天庭的窄路刚好在行者的脚下。但是这对于行者有什么用处呢?这样黑暗的天堂,已经弄到他毫无去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