行者拜谢已毕，跳下楼来，又走到一个门前。门额上有个石板，刊着“节卦宫”三个大字 ［此回独是节卦，何也？内悦外险 [内悦外险：节卦的内卦为兑，外卦为坎。兑义为悦，坎义为险，所以说内悦外险。] ，上互得蹇 [上互得蹇：上互，易学术语，将某卦三、四、五爻作为内卦，四、五、六爻作为外卦，即外卦不变，组成另一卦。初、二爻不参与变互，所以称上互。节卦三、四、五爻组成艮卦，外卦坎，成蹇卦。] 。蹇，难也。下互得归妹 [下互得归妹：下互，易学术语，将某卦二、三、四爻作为外卦，初、二、三爻作为内卦，即内卦不变，组成另一卦。五、上爻不参与变互，所以称下互。节卦二、三、四爻组成震卦，内卦兑，成归妹卦。] 。归妹，女之终也。中互得颐 [中互得颐：中互，易学术语，将某卦三、四、五爻作为外卦，二、三、四爻作为内卦，组成另一卦。初、上爻不参与变互，所以称中互。节卦三、四、五爻组成艮卦，二、三、四爻组为震卦，成颐卦。] 。颐，养也。饮食男女，人之大欲，而蹇难即在其中。作者盖深明画卦之旨意。武陵山人云：“困”与“节”是两象易 [“困”与“节”是两象易：困卦的外卦为兑，内卦为坎；节卦的内卦为兑，外卦为坎。节卦与困卦，形成内外卦颠倒的关系，所以说是两象易。] 。］。门楹 （ yínɡ ） 上挂一条紫金绳，悬着一个碧玉雕成的节卦。两扇门：一扇上画水纹 [水纹：坎为水。] ，一扇上画河泽 [河泽：兑为泽。] 。两傍又有一对云浪笺 （ jiān ） 春联 [云浪笺：印有层叠云纹的纸张。云浪，形容云朵如波浪层叠。宋代钱惟演《七夕》：“若比人间更肠断，万重云浪寄微辞。”宋代陶梦桂《登胡氏楼》：“草际露华白，天边云浪开。”宋代王绎《题张公洞》：“后夜龙归云浪湿，未明人起月华鲜。”] ，其词云：

不出门，不出户，险地险天。

为少女，为口舌，节甘节苦。 [“不出门”一联：上联主要讲节的外卦坎。节卦爻辞：“初九，不出户庭，无咎。九二，不出门庭，凶。”《说卦》：“坎，陷也。”坎卦彖辞：“习坎，重险也。”爻辞：“九二，坎有险，求小得。”下联主要讲坎的内卦兑。《说卦》：“兑为泽、为少女、为巫、为口舌……”节卦爻辞：“九五，甘节，吉，往有尚。上六，苦节，贞凶，悔亡。”]

行者看罢，便要进去。忽顿住了脚 ［又作顿节。］，想想道：“青青世界有这等缚人红线，不可胡行乱走 （着眼。）［渐有主意了。］。等我门前门后看看，打听个消息，寻出老和尚罢了。”转过墙门东首，有一斜墙，上贴着一张纸头，上面写着：

节卦宫木匠石匠杂匠工钱总帐 （此是叙青青世界无穷处。）：

节卦正宫 房子大小六十四间。木匠银万六千两，石匠银万八千零一两，杂匠银五万四千零六十两七钱正。

节之乾宫 六十四间。前日小月王一个结义兄弟，三四十岁还不上头，还不做亲 （提法绝好，妙在不说出唐僧。）。小月王替他讨一个妻子，叫做翠绳娘 （此处先提翠绳娘。），就在第三宫中做亲。结亲刚刚一夜，忽然相骂起来。小月王大怒，叫我进去重责五十板。此是众匠害我。今除众匠价银各六倍，替我消闷：木匠只该五万两，石匠只该四万两，杂匠只该二十万两正。

节之坤宫 六十四间。木匠石匠杂匠如前。

节之泰宫 ［武陵山人云：乾坤交而为泰否 （ pǐ ） [乾坤交而为泰否：泰卦的内卦为乾，外卦为坤；否卦的内卦为坤，外卦为乾。] ，故其次如此。］白鹤屋四百六间。小月王独赞芰 （ jì ） 荷小舍，增众匠价银，每人增五百两。今该木匠银七百万两，石匠银六百六十四两，杂匠银二百万八千两正。

节之否宫 小月王卧室一万五千间空青屋。小月王要增一个镜楼，只为近日又增出几个世界：头风世界分出一个小世界，叫做时文世界；菁 （ jīnɡ ） 莱世界中分出一个红妆世界；莲花世界中分出一个焚书世界。其余新分出的小世界又不可胜记。困之困万镜楼中 （出万镜楼，绝妙。），藏不下了，只得又在这里再造一所第二万镜楼台。明日各匠进去起造，皆要用心，不宜唐突，自取罪累。先还旧价：木匠五百万五千两，石匠四千万两，杂匠一百八十万两八钱五分一厘正。

行者看得眼倦，后边还有六十宫，只用一个“怀素看法” [怀素看法：意为草草看过。怀素，唐代僧人、书法家，以“狂草”名世，史称“草圣”。] ，一览而尽了。

当时行者看罢，心中害怕，道：“我老孙天宫也见，蓬岛也见，这样六十四卦宫却不曾见！六十四卦犹以为少，每卦之中，又有六十四卦宫 [“每卦之中”二句：六十四卦的每一卦都可以通过各爻的变化变为其他六十三卦，即变卦，称某卦之某卦。] ；六十四个六十四卦犹以为少，每一卦之中，又有六十四卦。此等所在又不是一处，除了这里，还有十二个哩 ［大闹天宫手段亦慌了。上文叙述只是模糊约略，此却从行者口中点清，文家虚实相生法。］！真是眼中难遇，梦里奇逢！”登时使个计较 [计较：策略。] ，身上拔一把毫毛，放在口中，嚼得粉碎，叫“变！”，变做无数孙行者，团团立转。行者分付毫毛行者：“逢着好看处，但定脚看看，即时回报，不许停留。”一班毫毛行者，跳的跳，舞的舞，径往东西南北走了。

行者方才打发毫毛，自身闲步 ［上回末去妄存真，归于一矣。一则诚，诚则神，神则可以变矣。以一化万，以应万境，而一仍不动，庶几不为境累乎？］。忽然步到一个峰顶，叫做愁峰顶。抬头见一小童，手中拿着一封书，一头走，一头嚷道：“啐！吾家作头好笑 [作头：旧称工匠头目。] ，天家大里事，与你一人什么相干，多生疑惑！又拿什么书札到王四老官处去！别日的小可；今日下昼 [下昼：下午。] ，陈先生在我饮虹台上搬戏饮酒 ［此云饮酒，后文却是茶席，笔笔生动。］，为你这样细事，要我戏文也不看得！”

行者听得师父在饮虹台上，便转身寻去；又想一想，道：“万一东走西走，走错路头 ［渐有主意了。］，不如上前问那童儿一声。”便叫：“小官人！”谁想那小童儿走走话话，他不曾抬头看见行者。忽然见了行者，七窍红流，惊仆不醒。行者笑道：“乖乖，你会做假人命哩！且看他手中是何书札。”急取出来，拆开看时，只见两张黄糙纸上写着：

管十三宫总作头沈敬南奉字

王四老官台下知悉：不肖承台下暖目 [暖目：青睐，看重。] ，提拔做其作头，不曾晓得贼头贼脑，累台下抱闷。况且不肖名头也要修洁者也，故数年动作而静然乎。昨日俞作头忽然见不肖言之，他说六十四卦宫、三百篇宫、十八章宫 [六十四卦宫：指《易经》。三百篇宫：指《诗经》，《诗经》共311篇，取其整数。十八章宫：指《孝经》，《孝经》共18章。] ，阙 （ quē ） 了物件 [阙：同“缺”。] ，共计百余。小月王殿下大怒，明日要差王四老官去逐宫查点。不肖想台下有片慈心者也。虽不嘱，也必然照顾耳。犹恐此心不白，蒙冤百年。若得台下善其始终，则感佩而终身者哉！ ［此札与秀才廷对文并垂不朽。］

眷侍教门生十三宫总作头沈敬南百拜王四老官老阿爹老先生大人 （即案元。）［王四老官想是时文世界中人了。］

行者一心要寻师父，看罢之时，抖抖身子，唤转毫毛。一个毫毛行者在山坡下飞趋上山，叫：“大圣，大圣 ［毫毛即大圣也，大圣之毫毛亦呼大圣为大圣，读者思之。］！跑在这里，要我寻了半日！”行者道：“你见些甚么来？”毫毛行者道：“我走到一个洞天，见只白鹿说话。” ［不了，妙。］登时又有两个毫毛行者，揪头发，扯耳朵，打上山来。对了行者，一齐跪下：这个毫毛行者又道那个毫毛行者吃多了一颗碧桃；那个毫毛行者又道这个毫毛行者攀多了一枝梅子 ［天花乱坠，好看杀人。各宫光景，不能尽写，又不能不写，却借毫毛行者口中说，迷离惝 （ tǎnɡ ） 怳 （ huǎnɡ ） [怳：空青室本原作“悦”，据文义改。] ，化实为虚，亦是文家偷巧法。］。行者大喝一声，三个毫毛行者一同跳上身来。

歇歇，又有一班毫毛行者从东北方来：也有说好看，也有说不好看，也有说见一壁上写着两行字，云：

意随流水行，却向青山住。

因见落花空，方悟春归去。 ［诗意与首回唐僧牡丹偈相映。］

也有说一枝绣树，每片叶上立一仙人，手执渔板，高声独唱，唱道：

还我无物我，还我无我物。

虚空作主人，物我皆为客。 ［暗伏虚空主人。］

一个毫毛行者说：“一洞天中云色多是回纹锦。”一个毫毛行者说：“一高台多是沉水香造成。”一个毫毛行者说：“一个古莫洞天闭门不纳。”一个毫毛行者说：“绿竹洞天黑洞洞，怕走进去。” （伏绿竹洞。）［伏下。］行者无心去听，把身一扭，百千万个毫毛行者丁东响，一齐跳上身来。

行者拽脚便走，听得身上毫毛叫：“大圣，不要走！我们还有个朋友未来。” ［妙。］行者方才立定，只见西南上一个毫毛行者，沉醉上山。行者问他到那里去来，毫毛行者道：“我走到一个楼边。楼中一个女子，年方二八，面似桃花，见我在他窗外，一把扯进窗里，并肩坐了 ［又映罗刹女案。］，灌得我烂醉如泥。”行者大恼，捏了拳头，望着毫毛行者乱打乱骂，道：“你这狗才！略略放你走动，便去缠住情妖么 （着眼。）［句眼。］？”那毫毛行者哀哀啼哭，也只得跳上身来。当时行者收尽毫毛，走下愁峰 ［以一化万，是万即一，一亦空也，故曰物我皆客。］。

（收放心，一部大主意，却露在此处。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