行者一壁走,一壁自言自语,不觉到了一条很拥挤的大路上,车水马龙,行人非常的多。行者用了隐身法,谁也看不见他来让路给他。他又走不惯这样的人间路,不知道怎样避让,好像四面八方都是他的敌人,踉踉跄跄走到什么方向都撞钉子:不是给行人推倒,便是给车辗马踏。虽然行者有的是不坏金身,可是不断遇着这样的恶作剧,总会觉得不胜其扰的;因此他忙念掩眼咒——也学人把金箍棒化作一枝金笔插在襟头的口袋上——摇身一变,变一个穿半中国半夷狄最时髦服装的学士。可惜他变得太漂亮,小百姓以为他是皇后和宫主的嬖倖 ( bìxìnɡ ) [嬖倖:指被宠爱的侍臣。] ,看见他不免悻悻然厌而远之。行者只求大路容易通过,有空让他胡思乱想,什么都不以为意。他脑子里有天堂,有地狱,有各种色相刺激他的神经。他现在自己迷惑自己,爱恋着自己的空想,迷而忘返。他忽然走到一个大官府的衙门口,看见许多人在那里看告示,他也想走上前去看看,可是人太多,挤了半天挤不进去。刚好那时有一个站在前行看告示的漂亮装束男子,看完了走出来,行者很不客气扯着他问消息。他毫无表情的说道!
“还不是这一套,官老爷若果打算大规模的勒搾 ( zhà ) 人民 [勒搾:用威胁手段逼取他人财物。搾,同“榨”。] ,必先出一张告示对人民宣誓廉洁。麻醉了他们,让他们好俯首帖耳地任他宰割!”
“要宰割便宰割,何必多此一举?”行者问。
那人注目相一相行者,很惊异的问道:“你一定不是黄色世界的人民,不然,你为什么不懂黄色世界的哲学呢?”
“我本来是黄色世界的人民,”行者卖弄着乖觉说,“我从小跟我的姑母在青色世界生长,现在回来不久,因此不甚懂得黄色世界的哲学,乞老兄赐教!”
“那末,不能怪得你。十闻不如一见,空口讲白话,一辈子不会令你明白的。跟我来,我给你开开眼界!”
行者很喜欢的跟着他走,远远看见“禁烟街”三字。行者心想:“难道黄色世界的人都是不火食的神仙吗?怎么烟也可以禁呢?”不料走进禁烟街,看见满街充塞黄烟黑气,谁都是在做吞云吐雾的工作。值日功曹穿起黄色制服,在街上巡来巡去,帮助财神收烟税,和责罚不努力烧烟的人。行者现在才知道黄色世界的哲学是以“反”为“正”的,禁者勉也。他正想把禁烟街细察一周,不意遇着一大群回阳的烟鬼。大呼“还我血来!还我血来!”,他的同伴胆小,不敢在这里耽搁,牵着行者跑到纪功坊去。两人喘了一回气,休息了半天才恢复原状。
纪功坊的居民,论功争赏,非常忙碌。他们争论的方式甚多,大概是弱者据理,强者使力。那人告诉行者道:“因为曹操工于心计,今年被东天大帝选为纪功坊司令。可是这个老头子舒服惯了,不耐烦管理这些琐事,辞职又怕得罪了东天大帝,于是找他的第三爱子曹植做代理。曹植是一个浪漫诗人,懂得什么法政?好在当他年轻的时候,想做皇帝,学过些刑名法律之学,所以今日有得来应付。他要私淑汉高祖,主张政简刑清。他讨厌前任司令纪功法大繁,他一下车便与民约法六章。他的六章约法是:(1)善盗心者王,(2)善假力者霸,(3)善窃国者侯,(4)善骗财者富,(5)善抄诗书者博学,(6)善诱人妻者风流。他虽然把他的约法颁布出来,并且声明不关这六项的决不受理,但是仍然有许多不知时务的人,常常来搔扰。前天屈原走来诉冤,说他为什么忠而不赏;昨天晁错走来指责,问他为什么功反受诛。他们不知道天理在洪水初起时已经漂散了;到了大禹治水,急功求赏,不去寻求天理,天理从此消灭了。听说想世上再有天理,除非第二次洪水再来。那些傻子想求天理,不去用彻底的方法开江决海,却天天在这里枉费唇舌,真是其愚不可及呢!……”
他才说到这里,忽然有一个小孩被纪功司令衙署内的宪兵,用大棍追打出来。那小孩头破额裂,在路上哭哭啼啼的跑着。行者截着问他是什么一回事?
他哭诉道:“我刚才和隔壁王儿辩论,他说冰是热的,火是冷的;我说他弄错了,冰永远是冷的,火永远是热的。他不服,和我打架起来。我觉得我有懂得东西的聪明,如果纪功司令晓得,一定会赏我的。我于是和他相打,打到纪功司令面前。不想纪功司令反厚赏王儿,嘉奖他性够顽,脸够厚;骂我明知故驳,枉用聪明,叫左右用大棍把我打出来,你说冤枉不冤枉呢?”
行者正想设法安慰那个小孩,他的同伴拖着他走道:“你也得学一点涵养,这些小事,也值得动心吗?”行者不由自主地给人拖走着,走到贞女里口,尚可隐约听见那含冤小孩的哭声。行者以为他的同伴是带他来游贞女里的,抢着走进去。那人忙扯住行者道:“你好粗心!贞女里完全是女人住的地方,我们男子是去不得的。”
“她们都是比丘尼吗?”行者不等他的同伴答他,继续说道,“好,我有方法。按佛门规律,比丘有事可找亲里比丘尼的。我们何不冒认是她们的亲里比丘,找她们谈谈情话?”
那人笑道;“她们都是待字闺中的处子,那里是比丘尼?”
“男子既然不能进来求爱,难道她们都效红拂吗?”行者问。
“不!不!你太外行了!婚姻本来是月下老人的事,男女自己那里有权过问?虽然世界上不少信异端邪说,专讲自由恋爱的男女,结果他们不能逃月下老人的责罚,为爱受种种痛苦。‘贫贱夫妻百事哀!’,这句诗大约是为叛逆的男女们受罚时写的。直女坊的女子是月下老人的娇子,他待她们无微不至。他晓得‘男女’是人生的大欲,他为她们把听话的男孩子收留在贞男巷里,训练他们做好丈夫。贞女坊有的是脂粉,爱的是金钱;贞男巷里有的是金钱,爱的是脂粉。很明白他们要一男一女结合在一块才幸福的,因此月老用浅丝粉线把他们一对对缚着,使他们成为正式夫妇。他们非月老主婚和金钱脂粉做聘礼是不结合的,所以他们叫做贞男贞女。”
行者不忿月下老人这样作威作福,但他不敢出声,怕他的同伴又骂他不能涵养。行者以为那人会带他到贞男巷玩,不意走到半途,那人像别有心事,托辞便走了。等到他走了之后,行者才悔恨他疏忽,忘记问那人的住址名子。行者毕竟是一个不肯难为自己的人,不一会,他安慰自已道:
“管他,滚他的罢!他又不是漂亮的少女,干么我要追求他?”说到女子他眉开眼笑起来,“女子倒好耍子,我要到贞女坊找最漂亮的一个。这回刚是‘干婚’我是不依的。他说男子不能到贞女坊,放屁!让老孙干给他看。”他回转头来望着贞女坊走过去。不想他远远看见坊里“粥粥群雌”,便面红耳热起来,不好意思进去。正在没办法的当儿,忽然听见云里有人告诉他道:
“痴猴,莫不是你忘记化身术吗?”行者认得是沙和尚的声音,可是抬头向上看时,什么也看不见了。
行者心想,在沙和尚面前出丑不要紧,若果遇着八戒,可就糟了。他听沙和尚的提醒,变一个二八女郎,走进贞女坊,慢慢上了高楼,斜倚回栏,跟人哼着“Are you lonesome tonight…”的恋歌 [Are you lonesome tonight:意为“今晚你寂寞吗”。《Are you lonesome tonight》是美国“猫王”埃尔维斯·普雷斯利的经典作,为爵士风格的乡村音乐作品。] 。那时已经是晚春的时候,绣帘扑满飞絮,曲径踏残落花。一群天真烂漫的少女,未曾念过标梅之诗,一些伤春的滋味都不知道,很安分的等着月老的支配。独有一个给月老忘记了的半老佳人,穿起薄薄的罗衣,靠着园里一株新竹落泪。她掩袖长叹了一回,口中念念有词,好像吟诗的样子。行者好奇,和一个小姑娘悄悄地溜下来,站在离她不远的桃花坞中偷听。她很费力不断反反复复的念着:“上帝!母亲!母亲!上帝!”
那位小姑娘向行者的耳边说道:“对啦,她是在吟诗呢。”
行者心想:“她又来骗老孙了。老孙在青青世界已经领教过,知道什么是诗。诗是有声韵有格律的,那里刚是‘上帝’‘母亲’便可以成诗呢?”他摇头否认,说她念的不是诗。那位小姑娘不服道:
“你是女子还不明白女子的技能吗?你想女子做诗,除了上帝和母亲外,他再能想得什么出来呢?至于‘陶醉在爱人的怀抱里’,‘偶然坐在丈夫的膝上’,是新婚的少妇一时情不自禁的骄人语。怪羞人的,女子怎能写得出来呢?因此我们写诗,抒情的也好,叙事的也好,都是千篇一律的写上帝母亲。让宗教家看见,说我们有神心;道德家看见,说我们有孝心。最保险的还是,我们永远不会犯着什么‘文字狱’,不说真话,谁也不会得罪的。我们只求雅,不要真,女儿的心事是不肯轻易泄露的。谁想到我们女儿国来访真消息,活该!我包他白找没趣。”
行者不是热心要知女子心理的人,对于小姑娘的话不感觉趣味。他趁势打断她的话柄说:“这样苦吟是会坏人的,我们劝她不要吟诗,和我们一块游春罢。”
行者立即走到那女诗人身跟,低声说道:“苦吟最容易伤害身子,姐姐……”她听见说出‘姐姐’两字,马上扭过面来,不理行者,自己走开去了。小姑娘跟着骂行者道:
“实在是你不该,不怪她生气呢。人家正在伤感青春已去,你偏偏要这样不识趣叫人做姐姐。她晓得你是笑她不及你年轻啦。”
行者叫她做姐姐,是有意尊称她,想不到这样便唐突西子。他觉得女人实在不好惹的,大叫三声,化一只鹤高飞去了。那时女诗人尚在梨花径里徘徊,小姑娘吓得魂飞天外,跑来抱着她要命。